高斌的效率极快,隔日就领来两个面相温顺的圆脸妇人。两个人绾着简单的圆髻,用发油梳得齐整服帖,只带了堆纱宫花并一对素银簪子,身上穿着对襟杭绸褙子,一个绲玉兰边豆青地柿蒂纹的,一个湖绿地云燕纹,直袖束腰是闺中寻常的款式。
两个人低着头进屋,一时也不敢随便抬头。循着高斌的声音,朝着北边上座齐齐磕头问安。二人低眉顺眼地,依次自报家门,先出声的姓徐,另一个姓窦。
“徐氏曾是太医院的医女,窦氏的娘家是采买药材的皇商,都是望城人,家世清白。”崇仪发下话来,他第一时间想起宫里的关系。司药房的何典药和他是同乡,他当年打碎了在掖庭老太监的茶碗,被关在柴房里。高斌每日偷偷藏下半个馒头,从小窗里扔进去给他,这才没叫他饿死。他欠着高斌一条命,办事肯定用心。
孟窅抬手叫起,坐在铁力木玫瑰椅里,倚着扶手端详堂下二人。窦氏细眉长眼,嘴唇也薄,看着是个精明的徐氏更圆润些,乌发浓密油亮,额际美人尖将她白皙的面盘勾出桃心状,看起来更容易让人亲近。
她偏首用眼神询问齐姜,后者谦逊地福一福,立在她身后一步。这是要她自己拿主意的意思。
“我年纪轻,头一回做母亲,许多不懂的事儿,日后劳烦两位姑姑。”她叠手护在小腹处,嗓音软软的。“你们以后就听齐姑姑的安排,也不用时时在我跟前伺候。”
被点名的齐姜走下去,与二人打个照面。
“侧妃错爱,命我领着西苑上下的管事,两位姑姑新来乍到,大小事上尽管问我。”
徐氏和窦氏异口同声,谦声口称不敢劳烦。
“奴婢们是来服侍娘娘的,既然入了府,一切都随着府里的规矩来。若有失礼的地方,还请齐姑姑指点。”徐氏口舌更伶俐些,代表二人表衷心。来时路上,高斌念着二人是何典药的关系,隐晦地提点了番。二人知晓宗室金枝玉叶精贵,可原本只当是因为孟侧妃怀的是靖王头一个孩子,听了高斌的点拨,隐约明白孟侧妃在靖王心里分量不轻。何况,她二人进了西苑,身家性命功过荣辱就都系在孟窅一个身上,必要打起十二人精神当差。
齐姜观她态度端正,满意地点头,又向孟窅请示:“两位姑姑在京中尚有家人,奴婢以为每隔一段时日予以休沐,一则可以慰人伦,二则心中少牵挂,也好全心当差。娘娘觉得可好?”
高斌不免侧目,眼含赞赏。齐姜此番谏言实在一举多得。既卖了人情于徐氏窦氏,又彰显她在西苑管事的地位。只有孟侧妃一个点头,徐氏二人自然看见孟侧妃对她的倚重,日后必要服她的管教而她话尾将决断交于孟窅手中,又轻松为孟窅博一个体恤下情的名声。
果然,孟窅毫不犹疑地同意了。
“我屋里人也多。以后,逢月初许徐姑姑归家三日,月中时换窦姑姑。”
徐氏和窦氏眼底欢喜,脸上的笑都更亮了,连忙敛裙拜下谢恩。
“娘娘心慈。”高斌等她们拜完,也是一番拱手逢迎,转头细心叮咛二人。“娘娘宽厚,咱们要记在心里,不是?”他说话多少代表着靖王的意思,就像这会儿,他领了人进来,还要做靖王的眼睛,回头还要事无巨细说给三爷听。
“是是是。”窦氏高兴地点头,立时端着手显出看家本事来:“听说娘娘的身孕快要进五个月,我观娘娘的气色红润,怀相也是好的,想来目下胎也坐稳了。不妨先将奶口相看起来。”
“这么早?!”孟窅唬了一跳,她摸着肚子浅浅的弧度,这才多大呀,离瓜熟蒂落还早呢!
这事儿高斌和齐姜都不懂,齐齐竖起耳朵。
徐氏跟着附议:“不早!找一批与侧妃月份相近的妇人,先养在庄子上,待侧妃诞下麟儿,立时三刻就能领进府里来。”
说话间,她壮着胆子举目去看上座的孟窅。视线由下而上,先入目的是曳地的蜜合色洒金裙幅,一双白嫩柔荑指间素净,搭在小腹处,露出一截细藕般的皓腕。蜜合色原是极清浅雅致的颜色,她的一双手却比衣料更白皙,手背上的青筋也看得一清二楚。再往上看,晚霞紫的宫绦束在鼓囊囊的起伏下,打着方胜结,绦子上挂着鱼戏莲羊脂玉环。她的肌肤莹洁剔透,圆领上襦上一段优雅的天鹅颈,许是夏日里不耐炎热,没有佩项圈璎珞。一对通透的玫瑰紫琉璃耳铛坠着,乌黑的发清爽地向上梳起螺髻,只簪了一支赤金五尾偏凤簪,凤嘴衔着一串米珠。她五官细巧,鹅蛋小脸上一点樱桃小口,鼻梁秀挺,一双眼睛最是出挑,扑闪扑闪地蕴藏诱人的光亮,饱满的额头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她端坐着,娴静文雅,眉宇间还透着女儿家的青涩,听着她们说话,眼风时不时地看向齐姜征询意见。
“如此,还要偏劳高总管。”齐姜对高斌一礼。
“应该的,应该的。为小主子办事,奴才高兴还来不及。”高斌诚心期盼着这个孩子,这事不必回过三爷,他立时就该吩咐去办。
齐姜带着两人往沃雪堂里里外外走过一遍,再带到孟窅跟前。彼时,孟窅刚用过点心,喝了一碗桃胶银耳羹,用薄荷金银花水漱口。宜雨服侍她洗了手,挑了黄豆大小的芙蓉霜在掌心搓开搓热后,敷在孟窅的手上。
“给两位姑姑也盛一碗银耳羹。”那日,胡瑶一番提醒叫她心生警惕。孟窅想着日后倚重二人,便格外优厚。
徐氏口称不敢,到底退却不过,就在孟窅榻边的小杌子上坐了,两手捧着碗喝汤。她在宫里待过,规矩上比窦氏明白,谢过恩倒也放得开。反倒是窦氏颇有些手足无措的,一壁喝汤,一壁拿眼悄悄观摩徐氏。她不敢喝得太急,吃相不好叫主子嫌弃,也不好喝得慢了,叫主子久等不是规矩。
孟窅耐心地两人喝完擦嘴,仍旧叫她们坐着说话。
“我不能自己喂养吗?”她弟弟宥哥儿是小谢氏自己奶大的,她身边也没有奶嬷嬷,想来小时候也是吃的娘亲的奶。
徐氏和窦氏面面相觑,一时摸不透孟窅的想法。世家女眷多娇贵,奶孩子辛苦不提,更怕身材走样不好看。徐氏在宫里伺候过,皇子皇女一出生就有四个奶口喂养,莫说奶孩子,便是抱孩子的活也有太监宫女抢着递手。孟窅看着娇娇弱弱的,不想却有这个心思。
“娘娘想,自然是可以的。”窦氏来自民间,更能体会孟窅的想法。“只是奶口还要备着。刚出生的小娃娃吃了睡睡了吃,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喂一回,娘娘休息的时候,再吃奶娘的奶。”
徐氏不赞同地看她一眼。她觉着孟窅或者只是突发奇想,宗室里少有这样的做派。即便孟窅想喂,靖王又是个什么想法。
“喂养孩子辛苦,王爷如何舍得娘娘亲自来?”
孟窅颦眉,细声叹道:“那我等他回来问问。”徐氏想的也不错,这确是孟窅一个偶然的念头,转头也就不记得了。
过了两日,东苑里秦镜来请。听说李王妃身上好些了,知道王爷送来两个通医理的妇人,想请去见一面。
“王妃说,这事原是她的分内事,只是前阵子病着,大小疏忽了。王爷找的人必是好的,她请去问两句话,一会儿再送回来。”府里进人,却没有走东苑的门路。秦镜背里骂高斌狗腿子,眼看着西苑得宠,他一个王爷亲随居然也跟红顶白,越过主母巴巴地讨好姨太太。可当着面,他也不敢给孟窅脸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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