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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泽秋对妹妹的观感很复杂。

林知夏上小学之前经常在家里对他说一些完全不顾及他内心感受的话。

比如,林知夏曾经问过他:“哥哥,这本书描述了量子霍尔效应随着磁场强度的增加你猜这个样品的边缘朗道能级的电导会怎么变化?”

林泽秋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再比如林知夏试探过他:“哥哥,细胞质的遗传是母系遗传线粒体的都来源于母亲。哥哥我们的爸爸妈妈都一样,为什么你和我一点都不像?我们一起阅读细胞遗传学分析吧!”

林泽秋的回答只有两个字:“闭嘴。”

以及,林泽秋印象最深的一次那一天爸爸妈妈难得休息带着他们兄妹去公园踏青。当时,年仅六岁的林知夏缠着哥哥,喋喋不休地问:“哥哥,你研究过物种起源吗?你知道古人类的进化史上存在断代吗?你相信所有人种都来自于非洲吗?你觉得达尔文的进化论能解释古代猿人的发展史吗?哥哥哺乳动物几乎都有毛发,而汗腺却是一个人最发达的器官之一。这决定了人类的耐力强于其它哺乳动物。哥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林泽秋当场就崩溃了:“别烦我!”

他迈开双腿,远远跑开。林知夏还在后面追他,就像一位来自地狱的魔王。林泽秋跑到天涯海角终究逃不过林知夏的追捕。

他朝她吼道:“离我远点!”

然后他立刻被爸爸妈妈批评了。爸爸妈妈责备他脾气太大对妹妹太凶。他出门游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兴致跌落谷底踏青踏得毫无意趣。

爸爸妈妈比较偏心。尤其妈妈对儿子和女儿完全是两种态度。妈妈为了林知夏能做许多事情。

比如,林知夏特别喜欢去省图书馆。无论店里的生意怎么样,妈妈每周都会抽空带她去图书馆借书找书。

爸爸妈妈尽力培养林知夏。他们作出了时间和金钱上的牺牲。

为了不耽误店里开门,妈妈一般凌晨四点去批发市场进货。爸爸会帮忙清点货物,收账查账。他们家里的家务活,包括洗碗、扫地、拖地、洗衣服经常被分配给了林泽秋。

而林知夏什么都不用做。

林泽秋抱怨一句,妈妈就会告诉他:妹妹比你小两岁,你就不能让着她一点儿?

他只能装作不在意。日久天长,习以为常。

最恐怖的是,林泽秋年满10岁之后,林知夏热衷于辅导他的学习。

她一边辅导,一边困惑地问他:“哥哥,这道题把你难住了吗?哥哥,你真的不懂吗?”

林泽秋的噩梦里,偶尔会有林知夏放肆又嚣张的质问。

不过,今天晚上,情况有些不一样。林知夏除了阐述解题方法之外,并没有对林泽秋讲别的话。

她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淡定地看着林泽秋动笔。她的脸颊白里透红,她的眼中有晨星。她是个心地善良、长相漂亮的小天使。

数学试卷的附加题已经被林泽秋完美地解决了。

明天早晨,班主任在班级里订正试卷时,林泽秋很可能是全班唯一的一个能写出这道题的人。

毫无疑问,林泽秋保全了数学课代表的尊严。他侧目看着妹妹,虽然嘴上没有明讲,但他的心里,其实隐隐有些感动。

林知夏回视着他。

林泽秋攥紧试卷,对妹妹说:“你平时很烦人。但你不烦人的时候,还挺有两把刷子。”

林知夏点头,坦率地告诉他:“哥哥,你遇到不懂的题目,不要自己硬撑。你想不出来,你就去找我。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的题目,普通难度或者竞赛难度,我一般都能解出来。我的同桌送了我好几本物理竞赛的习题册,我发现了历年的出题规律。哥哥,只要你想知道,我就把我的思考全部告诉你!我可以把你当作我的学生……”

“好了,”林泽秋合上试卷,尽量保持温柔语气,“你快滚出去吧,滚得越远越好,林知夏。”

“你又凶我!”林知夏气鼓鼓地说,“我马上就走!”

林泽秋呵呵一笑:“慢走不送!”

林知夏跑出了他的房间。

他深吸一口气,奋发图强搞定了英语作业和语文作业。

林泽秋整理好书包,收拾一遍桌子,又去卫生间刷完牙洗完脸,终于身心俱疲地倒在了床上。

千万不要梦见林知夏这是他今晚入睡之前,唯一的愿望。

第二天早晨,林泽秋照常去上学。

如他所愿,第一堂课就是数学课。

林泽秋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数学课代表,早已收好了全班的作业。随后,在班主任的示意之下,林泽秋把卷子分发给每个组的小组长。

全班每位同学的手上,都有一份来自于另一位同学的试卷。

“同学们,”班主任敲响黑板,“跟我一起订正试卷,帮你们的同学改分。你们要把正确的解题思路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不要让我讲了白讲。你们下次遇到同样的题目,不能错了又错,好吧?”

班主任从第一道选择题开始讲起。

林泽秋手握红笔,不由自主地期待着附加题。

他时不时地看一眼手表。

他等了三十九分钟。

一堂课四十五分钟,还有六分钟就要下课了。

这时候,整张试卷都被解答完毕,只剩下最后一道附加题。

班主任咳嗽一声,面朝全班同学问道:“这个题,有点难,属于初中数学的竞赛范畴。我们班上有同学写出来了吗?”

林泽秋一秒钟没耽误,马上举手。

班主任双眼一亮:“好!林泽秋!我的数学课代表!你到黑板上来,给大家说说。”

林泽秋在备受瞩目的荣光之中起立。

他甚至没注意“到黑板上来”是一个病句。

就算注意到了,又能怎么样?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同学们不应该苛责他的语文水平。

林泽秋走上讲台,执起粉笔,为大家概括了解题思路。

班上众多同学发出恍然大悟的“哦嗷”之声。

班主任也表扬了林泽秋的方法。

班主任说:“林泽秋灵活地运用了数学归纳法。当n大于等于2的时候,林泽秋列出的这个算式,很简洁,还有点小技巧。你们多跟他学学。”

这个技巧,并非林泽秋的技巧。

而是林知夏的技巧。

林泽秋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妹妹。

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非常恐怖的假设如果,他的妹妹突然跳级了,明年就开始读初中,她会不会碾压整个年级的所有初中生?

这个假设一旦成真,林泽秋走在学校里,就会被人指指点点。

同学们可能会说:快看啊!那就是林知夏的哥哥!林知夏平时经常辅导她哥哥写作业吧!

林泽秋打了个哆嗦,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他不得不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强迫自己思考其它问题……比如,妹妹今天要交72块钱的乙肝疫苗费,她交得顺利吗?她还怕打针吗?

林泽秋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事实上,林知夏在学校里坐如针毡。

第一堂课的下课铃打响之后,四年级一班的副班长唐乐琴走到林知夏的面前,问她:“林知夏,你打乙肝疫苗吗?”

林知夏沉默地拿出一块手帕。她解开手帕上的活结,价值72块的零钱完完整整地躺在桌子上。

唐乐琴收过钱,记下林知夏的名字,又问:“林知夏,你脸色不太好啊?”

江逾白听见唐乐琴的话,转过头去观察林知夏。他问:“林知夏,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林知夏回答,“我……好得很。”

她正在深度挖掘自己的思维。

为什么要害怕打针呢?

万事必有因,有因必有果。

林知夏认为,她对医院的恐惧来源于一种无法被掌控的不确定性。

她去医院时,总是能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挂着移动吊水瓶的病人,还有神色匆匆、脚步飞快的医生。医院就是一个生与死的交汇点,是健康与疾病的对比中心,让她联想到许多无法被解释的哲学问题。

列子说过:“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且趣当生,奚遑死后。”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想太多,活就好好活。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也曾提出过一个名为“asein”的哲学理念。

“asein”这个单词在德语中意味“存在”。海德格尔的理论可以被概括为“eingareah”,这句话的翻译是“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根据海德格尔的理论,虽然每个人都是鲜活的生命体,但是,只有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意识到了自己终有一天会死亡,并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不断成长,不断拓展视野,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asein”。

道理是这个道理,林知夏努力地领悟禅机。

等她顿悟了,她就能克服恐惧!

战胜自己!

成为尼采所说的“超人”!

成为海德格尔所说的“asein”!

没错,就是这样子。

林知夏调整好心态,这才重新翻开笔记本,记录今天的人类观察日记。

她写道:今天我要观察我自己。我的探究题目是林知夏究竟是不是一个意志软弱的人?

林知夏写的这一行字,全被江逾白看见了。

江逾白问她:“意志软弱?你在怕什么?”

林知夏犹豫了一会儿。她本来不想说实话,因为她还没解除探索宇宙系列漫画带给她的偶像包袱。但是,很显然,江逾白正在关心她。她应当诚实地回应一份来自好朋友的关心。

她轻声说:“我怕打针。”

江逾白反问:“为什么?”

他的语气格外关切,林知夏忍不住对他说实话:“因为打针很痛。我怕痛。你是不是要嘲笑我了?”

江逾白转过身,面朝着她,认真地对她说:“这没关系,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

林知夏也面朝着他,问他:“江逾白,你害怕什么呢?”

“我怕脏东西,”江逾白说出自己的缺点,“我的房间不能有明显的灰尘。床单、被套、枕头套必须一天一换。”

林知夏点头:“你很讲究。”

江逾白摇头:“不算讲究,我这是吹毛求疵。”

林知夏夸赞他:“你好谦虚。”

江逾白随口说:“比不上你。”

林知夏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你觉得你自己不如我吗?”

她和江逾白所建立的“相互吹捧”的友好关系在这一瞬间破灭了。

江逾白重新坐正,抚平了袖口,自尊心似乎在隐隐作痛。可他还是耐着性子安慰她:“你别怕,打疫苗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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