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这天早上天还不亮的时候就有乌鸦盘踞在谭二灵帐的附近它们总是能闻到腐尸的味道而躺在棺材里的谭二将军,尸首却只有身躯没有脑袋。
驻扎在燕京南门二十里处的谭家军营马场内,战马被人悉数带出,马蹄子踩的大地颤抖如此,睡在马场草料垛子里的几个倒霉蛋,就一起推开马草,纷纷钻出一个脑袋往外看。
马二姑看着马场外正在套新甲胄的军士满面羡慕,他顶着枯草,左右看看没看到大哥就回身四下摸索,最后终于在草垛中间摸到一个人他用手一拽陈大胜就仰面被拉出草垛睁眼便看到了太阳老爷。
刹那,两行热泪冲出一坨眼屎,陈大胜伸出胳膊遮挡眼睛翻了个身。
接着又闭眼想睡,只是想起那个长梦,却又……恩还是再睡一会吧。
他又闭起眼睛,脑袋里却泛起昨晚的那个长梦,那个让他从此便睡安稳的梦。
……火光冲天的皇宫,杀声四起,血肉横飞,上百战骑横在最后的帝国门前,这是一群有死志战士。
他带着弟兄们跟在谭二将军的身后往里走,比起那些装备齐全的骑士,长刀营就只有半片布甲,还裸着后背,各自握着自己的长刀……
着黑甲面目狰狞的将军为了躲避对面黑骑,便一把抓起身边的小卒挡在了自己面前。
陈大胜在梦里大吼着:“羊蛋儿!!”
羊蛋被黑枪串着甩出了好远,一看就不得活了。
那天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许想起了很多事吧。
想起老家,想起娘,还有姐姐,想起阿奶,还有掉下于江的爹。
他想起在新兵营,跟万全子结拜,跟小花儿一起在战场嚎……后来他被谭二从新兵营选入长刀营,从人就变成了鬼。
两千青壮身无寸缕,就手握着一个涂了白灰的木棍,而他们对面却是装备齐全的齐齐一排战马,战马着重铠,骑士穿重甲,他们催马踏入人肉堆,孟万全拉着自己四处躲避……
长刀营没有练不好被撵出去的兵卒,只有被马踩死的,被那些骑士用秃头枪尖戳死的,不到三月,青壮两千剩了五百,他们就自然形成了一个个锐阵,成了长刀营,成了谭家的刀。
谭二说过,你们不必恨我,也不必效忠与我,对本将军来说你们就是个物件,本将军也是物件,物件要有物件的自觉,想吃饱想活命,就去战场上挣去……
他们去了,没有铠甲只有露着的皮肉骨,他们背负长刀,麻木的接受着一模一样的死亡,那人一波一波的去,最后就剩下了他们八个人,羊蛋还不是长刀营的人。
曾经有一度,陈大胜是羡慕孟万全的,他是个意外,是谭二都控制不了的意外。
也因为他,陈大胜才知道谭二是可以反抗的,他并不能掌控所有的物件。
万全子一刀砍了自己的胳膊,躺在了别人家的战点,又被对方带走救治,几个月之后他回到谭家军,谭二无法,便只能给了他个位置打发他离开。
他就这样跳脱死亡,走时笑的那叫个畅快。
那之后,压抑在陈大胜的心里的鬼便冒出来了,他也想畅快一次。
万全子说,他不想给老谭家多付出一日,因为他们是恶鬼。
最后那恶鬼就把羊蛋儿举起来,为他挡枪。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一刀劈了那黑甲,又反手一刀削了谭二脑袋。
那头颅在空中打旋,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自己上前一步,便把他踩在了脚下……畅快!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也就这么做了。
兄弟们为了遮掩这事,拼了老命的收拾战场,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长刀斩的切口是认不错的,为了遮掩刀口,余清官还找了对方的腰刀把谭二的脖子又切了次,许是为了安慰他,剩下的六个兄弟就一人上去补了一刀,把谭二的身上斩的那叫个七零八落。
据说谭家人收尸的时候,还带了裁缝。
至于那只不好处理的头,他们就丢进了皇宫的荷花池里。因为丢的太远,他们就在皇宫迷了路。
最近不打仗了,陈大胜就总是想起羊蛋,那孩子可机灵了,他管自己这几个一身罪孽的都叫做爹。
羊蛋没有姓,是他在上次战场边上捡来的,那孩子说了,你给我一口吃,你就是我祖宗……陈大胜说,我给你吃,不做你祖宗,你喊我爹我给你馍吃。
后来羊蛋就喊了爹,自己就把他带到了长刀营,成了个没有军饷,没有号牌的小卒子。
长刀营排阵就是个尖角锐,他是枪尖羊蛋是尾巴。他们都不愿意羊蛋染血,羊蛋就一直没有染血,孩子被保护的很好,每天都在笑。
却不知道那晚那孩子跑到前面做什么?现在想起来,是军粮供给不足,孩子怕是饿,就去扒拉粮袋子了。
他心疼自己的爹们,每次上了战场,他们在前面杀,羊蛋就在后面抄家,他瘦小的身躯总能背回很多东西,从里到外,就连他身上穿的袜子,都是羊蛋给他收拾来的。
陈大胜从前总想,他们这样的鬼,其实早就是死了的,即便他们还在喘气,可人轻飘的却从无重量。
像他的爹,他的伯伯哥哥们,人到这世上村子都出不去,死的也无声无息,除了自家人,谁知道你是哪儿的,家门往那边开,家里门口有没有一颗大槐树。
小时候阿奶跟他说过,春日里莫要掏鸟蛋,人家一年就下一窝,你也莫要撒尿去冲那蚂蚁窝,造孽的那一泡尿下去几千条命没了,你可下辈子怎么好?
其实不必等下辈子遭报应,这辈子他已经受了。
那时候娘总是埋怨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其实现在想想,还是在老家的时候最快活。
他三房家里最小,哥哥们也与他最亲,他就敢折腾,遇到事情就大哭,喊阿奶,喊阿爷,喊阿娘,喊阿爹,喊哥哥,喊姐姐……
家里总是有人的,只要他大哭便招一群人来哄,最后再挨上他爹几脚,握着奶奶给煮的热鸡蛋,跑到外面继续看蚂蚁……
“老大,那不是咱的旗么?”
长刀营的旌旗飘扬,战将着重甲徐徐离开营盘。
陈大胜仔细看了半天儿摇摇头,却没说话,那旗怎么可能是长刀营的,那么干净,那么鲜艳。
管四儿说:“大哥,你说他们去哪儿?”
陈大胜看着远处,他不知道。
从皇宫好不容易摸回来,他们几个就被丢到马场没人管了。甚至没有人问他们,谭二是怎么死的。
得亏马场的兄弟每天吃饭记得喊他们,要不然,他们都不知道去哪儿填肚子了。
这几天,陈大胜老想美梦,他想着现在他们没用处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就像老兵卒说的那般,解甲归田。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陈大胜趴在草垛里继续美梦,反正今天是没得吃了,那便别动弹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身着长甲留络腮胡的军士,被马场老卒带着来到这草垛面前。
这军士相当惊讶的看着老卒问:“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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