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连芳手里拿着一叠军令一脸复杂的看着对面蹲着的七个矮墩。
这些年只与全子哥匆忙见了几次每次都是亲亲热热并没有说陈大胜这般艰难用全子哥的话讲,都好着呢,甭记挂,谁死谁生看老天都是杀场上挣命谁也帮不了谁。
他是常年跟着皇爷的,可谭家的战线在右路。一晃四年,他是五品的少将军,可是自己的义兄……就成了这个样子。
常连芳的脑袋里就想起孟万全的那只空袖管,还有一直笑眯眯的样子。
到底,回不到从前了。
对面一尺的地方常年不沐浴,体味加了血腥气还有马料马粪伴着臊裤裆的臭气波波往他鼻里冲。
他想干哕却忍住了他不能对这样的人露出丝毫的恶心那不尊重可是这味儿着实呛鼻子,还是辣呛辣呛的刺激的眼睛都流泪。
他手下,他爹手下皇爷手下,再狼狈的兵,都没有这样的。
头几年最受不了就是冬日行军有部下被冻伤了脚趾头,说是生掰掉了,他就心疼的要死,那都是他在校场,一天一天陪着熬着亲手练出来的兵。
看到嫂子那边有旧棉花铺盖,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可以改多少棉鞋?自己的属下今冬少挨多少冻。
父子因为那点旧袄子旧铺盖差点就没打起来。
从前自己的兵卒总是满面崇拜的看着自己,他也得意于这样的崇拜敬重,现在想来,那些兵卒是知道别人是怎么活的,他们拥戴自己,不是凭着自己的那把破镗,是自己善待他们把他们当人看。
心里沉重,手上发黄发黑又脏的各种军令被常连芳来回翻动,军令?
军中交战大部分凭的是机密的虎符,还有各种隐藏的印信,真正写在纸张上的东西并不具备保密性,如义兄说的那几张,夜间伏击的军令?如何会以这样的方式出令,为防止泄露军情,用纸张传递消息是最笨且并不提倡的法子,他们掌军的大将何敢用这样的东西,拿将士性命玩笑?
这,这里面就没有一张算是军令的东西……半张都没有。
倒是有一些人粮马料账房抄废的单子,有不知道哪儿捡来字迹极差的幼童抄圣人训,还有道士做驱祟的符裱,更过分的是,还有手抄的那种,家里长辈从不让他看的那种下流书中的某章节……
想有人想诓骗这些可怜人替他们卖命,正巧在看杂书,就随便抽了一页,拿笔描画个红色的印信,应付的给出去便可以了,反正这样的人也不识字,更不知道真正的军令是什么模样。
尤其是长刀营,这个谭二手下的刀锋,他们过的一般很闭塞隐秘,更不会让他们跟外面的人打交道。
可这种应付后面,又有多少人命添在里面呢?
怪不得他爹从不喜欢谭二,有时候说他的名字像玷污了嘴巴,他自己想找义兄他爹都不许,肯定是怕自己看到一些东西失望吧。
皇爷那样人的兵卒里,竟然有这样的,都在提着脑袋给皇爷征战天下……何故就这般不同。
常连芳抬着脑袋看着旮旯顶上并不敞亮的天空叨咕:“皇爷……”
也就是一刹那,如上神般的皇爷在他心中形象都崩塌了。也不是不敬重,就是,换了一个更加清醒的角度,看到了一个新皇爷。
陈大胜看义弟表情越来越难看,便小心翼翼的打听:“如何?”
常连芳张嘴想说话,一股子辣鼻子的味道又冲了过来,他憋着气,实在忍不得了,便说:“哥……你们多久没换袄裤了?”
说完他也傻了,这个时候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陈大胜表情古怪,看看义弟,再闻闻自己:“你说什么呢?袄裤?袄裤还要换?!我这是新的!还是去年羊蛋给我找来的,厚实着呢,你这小爷好挑拣,我都以为你改了!”
常连芳憋着呼吸向后躲避。
陈大胜并不理解人为什么有两条袄裤,就是从前好那会,他家里也没有替换的习惯,一身就是一身,实在烂了才考虑做新的。
他娘,她奶,他姐一年到头织布,可是织出布匹是要交税的,他打来这个人世上,就记的他爹也是一条袄裤,青色的上面满是补丁。
他爹穿着那条裤子种田,出门,给哥哥们娶媳妇儿,只那时娘会时不时的给清洗……洗的烂了,就再上个补丁?
他爹袄裤一时干不了,就会裹个破铺盖依旧在院里旋着干活。
自己这裤子可没有补丁呢,义弟?这是嫌弃自己臭呢?
陈大胜想明白了大怒,伸手拍了常连芳的脑袋气道:“说什么呢,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在家做少爷,有两条袄裤给你换!”
常连芳不敢说话了,何止两条袄裤,他这辈子最难过的时候,也就是在新兵营那会,吃不饱每天惦记一口吃,以至于他忘记味道这回事了,久闻鲍肆而不闻其臭,那会他也不知道自己臭不臭,也就是呆了几个月后来受伤就走了,他爹也是吓的够呛。
待他伤愈回去,有一个多月他爹都不敢看他的脸,来年见到阿娘阿奶,他气的不成告了状,她奶拿着拐杖打的他爹上了房,她奶对他爹吼,你怎么不去,你怎么不去?你活该去死你就死!我可不心疼你,乖孙那么小,他运道不好投了你家的胎,你还不好好待人家?你把他送到那要命的地方,他是灶坑里耙来的么……你这是想要我死呢!!
爹一声都没吭,就蹲在房顶被他娘掐……阿奶从来没说过那种重话,现在想想,年岁到了有经历了,阿奶也是知道新兵营是啥地方的,更知道他出去会遇到什么。
两条袄裤?他何止有两条袄裤,自打家里搬进燕京,他每次回去都会发现自己会多了很多衣裳,不是一两件,是一堆堆,一年四季,见什么客要换什么衣裳,在什么亭子吃饭都要换应景的衣裳。
什么样子的玉佩要搭什么腰带,什么样子的鞋要配什么袍子,就这样,他们这群外来的新贵,在人家老贵面前,依旧是土,穿不出他们的漂亮,总就自卑自己好像缺些什么。
他受了气就跟萧娘娘嘀咕,娘娘心疼就赏了宫里给六皇子新做的几件时兴袍子,他穿起来在皇爷面前转圈,皇爷也是笑眯眯的,还让人给他拿了新的络子配衣裳。
他生的好看,家里的长辈,宫里的长辈都爱打扮他,就连皇爷都是亲手给他画了甲胄款式,让军器监拿上好的材料给他做。
从前跟在皇爷身边的那群少年军士,都是皇爷看着长大的,他们本以为什么都是最好的,可那会皇爷还笑他们,你们这帮小可怜又见过什么好日子。
然后大人们就齐齐心疼起来。
南征北战,他们跟着颠簸也许在父母眼里,就是受罪了。
想必皇爷是见过好日子的吧,像燕京这些老贵这样活着,穿二两不到的里衣睡觉,六个大丫头一夜不眠驱赶蚊蝇,后来日子不好了,皇爷才反的……
对,老谭家就是老贵,跟燕京那群看田舍郎般看他们的老贵,他们是一种人。
多日来缠绕在自己心里的疙瘩彻底解开了,那些隐约的嫉妒,隐约的自卑,统统就化为了鄙夷。
呵不过如此。
常连芳面色郑重的指着这些纸道:“二哥,这些不是军令。”
陈大胜似乎是已经想到这个结果了,就点点头道:“不是对,不是。”
常连芳揭开这个结果,内心愧疚无比,他不是对陈大胜愧疚,是对自己的爹愧疚,这几年,他好像对自己的爹不太好,就只跟着皇爷转悠,害的他爹总是满面幽怨的盯着他们看。
他一直不愿意回想他爹把他送到新兵营那件事。
直至现在他才明白他爹说那话的意思,他爹说,你这臭小子在富窝里呢,甭以为你在新兵营一趟这世上的东西你就见全乎了,你哪里知道这世上有多少腌臜事儿,见天吃饱了撑的跟老子拿大……
每次他被点将,从战场上得意洋洋的回来,跑到皇爷面前交令的时候,皇爷哪次不笑眯眯的说:“呦,我们的小将军长大了,这次没有嚎吧?做得好!有赏!”
那时候的皇爷可不比现在这样,战场里的外财来的容易,也赏的容易,他也这样,觉得没什么了不得的。
如此,皇爷身上有啥好物件,他看到了,就缠磨着要点自己的将,赢了回来就赖皮着要,他爹没看到便罢,看到了就要追着他打,所有人看到都笑嘻嘻的,他们笑嘻嘻的……
自己怎么那么丑陋呢……常连芳忽然想哭,也就哭了,他抬起手抹下自己的眼泪,对陈大胜说:“二哥,他们就糊弄你们呢。”
陈大胜愣了一下,以为常连芳替自己难过,便安慰他说:“你别这样,其实,其实我们几个也有想过的,真的,想过的。”
常连芳尴尬又窘,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的脑子里就反复就出现从前,跟皇爷东西没要到还挨一顿揍,就跺着脚对自己爹叹气道:“爹啊!要不,我就给大都督做儿子吧,做您儿子太难了!”
他气的掀起帘子出帐,身后哄堂大笑,他爹在背后喊:“早就不想要你了!当谁稀罕?快走,快走!!”
皇爷也笑:“成,老子不嫌弃儿子多,说定了,给我了,你不兴后悔!!”
“臣倒是不后悔……那,那老太太,老太太不一定愿意,末将,末将还有事儿……”
然后,一群叔叔伯伯就在那儿笑。
现在想起来,他们哪次得的军令,不是长辈们反复衡量,必稳会赢,才舍得让他们出去磨刀见血。
就这么护着,连皇子带他们三十多个,依旧有人吓的离开,说是去读书了,如今皇爷身边,除了皇子,也就两三个从前的长成了。
那些离开的,皇爷也没怪罪,毕竟他争天下,没得把旁人的骨肉拿去抛灰,不愿意就不愿意吧。
可是意外死去的,皇爷每次到了祭日,都要换了素衣,亲自祭祀,静坐许久。
他们留下的这几个,皇爷真是当亲儿子的。
而在那群少年将军里,常连芳也敢自信的说,他是唯一在新兵营见过一口真血的,也凭着这一口真血,他的功劳没一桩是假的,皇爷只要敢用他,他就能让皇爷满意……可是现在,那些功劳都烟消云散了。
抬手用衣袖擦去眼泪,常连芳就觉着脑袋无比清明,他也从未这般冷静过。
他得帮义兄把眼前这事儿,以他的经验掰扯掰扯,不然这亏得直接气的到棺材里都不闭眼的。
他举着“军令”问:“二哥!你要去皇爷面前告御状吗?”
陈大胜一愣,继而站起来,离开遮雨的旮旯地儿,到外面淋着雨水蹲下,他双臂抱着脑袋蹲,如那没有母鸟护着,露在雨水里鸟雏儿般的无依无靠。
他的几个兄弟看到也要跟,却被常连芳拉住了。
“别去,让他好好想。”
余清官看看那叠军令,喉咙上下打结,好像一颗小核桃堵在他的嗓子眼,半天他才吐出俩个字:“啊好。”
说完拉着几个兄弟去了更加阴暗的地方,蹲下,齐齐一动不动的看着陈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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