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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丰元年的新年老太太与七茜儿都没有过。

一来是家里这几年不断有亡人身上各自有孝。二来苦人逃荒心里总奔一口吃就忘记什么日子,什么节气了。

只说是过年呢,过年呢,转日看到陶太太人家一说,哦,敢情昨儿过年啊!

其实老太太跟七茜儿。就觉着见天都是过年呢,身边有亲人陪着,她俩躲在巷子里啥也不缺,就连喜鹊都给养胖了两圈儿老太太也说,年节都是给旁人看的没人看就不过了。

那就不过了!

整个的正月就娘们三个相依为命。陈四牛两口子没回来陈臭头更是没回来,倒是老太太嘴里的臭瓜,臭蛋儿臭栓子都从外地给老太太各自捎回两贯钱,外加十五斤粮,这数量本就是在信里说好又派人捎给孟万全的。

乔氏不在家,她一文便宜没弄上,老太太就舒畅滋润,饭都多吃两碗,肉涨有十斤,七茜儿头发生长茂密,心情也好,就见天精米细面给老太太换花样吃。

老太太心疼,便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到春暖花开。这永安元年过的飞快,转眼便是二年初,万物就复苏了。

这日黎明,七茜儿送最后一次榆皮面到庆丰城,那秋先生家里住的老丐小丐就一起出来给七茜儿磕头。

这些乞丐原在屋里她看不到,如今一看又何止一百多,都这么久了啊!

从最初每三天送五十斤榆皮面到三天两百斤,毁了一大片榆树林子心里本来内疚,可是看到面前足足有一二百的老老小小,七茜儿便又想,原来我竟救了这般多的人呢,原来我也是可以帮衬旁人,救人命的。

如此,心便舒坦了。

七茜儿不愿意受老者的头,可是秋夫人却站在在门口笑眯眯的说:“那屋顶的善人!好歹你受他们一个,不然大伙儿良心,就着实过不去了。”

乞丐们笑眯眯的七嘴八舌,都说很是,很是!

如此,七茜儿便被迫站在屋顶,看着下面那一大片给她扣头脑袋瓜子,有不足腰的孩童,白发苍苍的老人,肢体不全的残者,她悄悄向后挪了两步,到底……还是不敢受这份优待。

等到众丐纷纷爬起,各自背着铺盖要走,七茜儿便问:“你们要走了么?”

带头的白发老丐笑说:“是!咱都有手有脚,再不敢连累善人们了!”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一副牛骨板,取左边一块,双手捧着对七茜儿道:“善人,这东西您莫嫌弃寒酸,只当留个念想,如若善人今后有事,凡遇丐者,凭此板任您差遣……”

七茜儿低头看那板儿,铜铃穿身牛骨造,骨身苍老若裂,油光锃亮沉甸甸的一看便有些年头了,这是老丐吃饭的家伙,她怎么好收。

可那老丐又长跪不起,无法,七茜儿只得蹦下屋顶,受了半幅牛骨板子。

老丐见七茜儿受了板子,便大喜,回身又把右边半幅奉给了秋夫人。

秋夫人大方,坦荡的受了板。

如此,那边乞丐便扶老携幼的一起离开,七茜儿心里鼓涨涨的刚想掉泪,却不想前面忽传来一阵骨板莲花落之声。

乞丐们有板儿的便一起举着铜铃牛骨,没有板儿的便拍巴掌跺脚,一二百人声势洪亮的齐唱莲花落远去:

“洪顺年!大荒年!洪水泛滥冲尔田,百姓流离失居所,小民失业无家还,扶老携幼向北去,赤地千里尸连连!敢问老?何处去?北上燕京寻皇帝,问他何故修鱼道,问他何故弃子民?

北上行!到庆丰!万民流落无所依,百年大冬加倍冷,天罚城毁苦寒冬,投河江水水上冻,投井井枯死不成,皆称贫寒无所活,又逢阴寒雨雪临,二尺飞雪冻孤寒,无有败席裹残身!我自仰头告天去,矜寡孤独无有门,依门正诉无量苦,东边来了秋善人!

秋善人!庆丰人!,诗礼传家积德门,百年香火上大供,紫薇星君下凡尘,星君怜悯孤寡苦,打开家门救苦人!玉帝怜悯星君苦,又遣娘娘下凡尘!榆树娘娘住百泉,万年修得好仙根,闻听山下万民苦,剥皮割肉助星君……

七茜儿越听越害臊,便讪讪的扭脸对秋夫人道:“哎呦,星君娘子好啊!”

秋夫人噗哧笑了,也对她打趣道:“哎呦!榆树娘娘安啊!皮肉可疼?”

七茜儿装模作样摸摸胳膊腿儿,叹息到:“还得吃点好的润养润养……”

她说完,手晃骨板,丁零当啷乱响一通后,又与秋夫人齐齐笑了起来。

是啊!迎春花开,万物复苏,人有命便能煎熬世间一切无量苦。

晃动间,七茜儿看这幅骨板上似乎有字,便低头看去,便见这骨板上刻着四个大字“范祖催债”?

她好奇,又去看秋夫人那块,却见上面写着“儒门讨粮”?

两女面面相窥不知何意,那门里却出来一个眼睛浮肿的秋先生。

秋先生看着远处音已不可闻的地方,吸着鼻子道:“早八百年的事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说是早年先圣带弟子周游列国,断粮被困陈蔡,后来借了丐祖范丹的米才得过饥荒,因两祖早年有约定,我儒门世代都得替祖还债……”

说到这里,秋先生一伸手取过秋夫人的牛骨,看看字便笑了:“看此物磨损裂状,倒是像那时候的旧物,这辛伯啊!如何给我半幅,呵我儒门还了他们一冬,难不成明年还得接着还?”

七茜儿这才知道,那老丐头,竟叫做辛伯。

与秋先生约了今冬若有能力,再一起救苦之后,七茜儿上房返家,不成想,九思堂那两个傻子竟还在。

小矮子谢六好先是对七茜儿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喃喃的说:“我就说嘛,您肯定不是一般人,却不想真的是神仙啊!”

周无咎无奈的拍拍额头,双手抱拳对七茜儿道:“这一冬,辛苦姑娘了,咱们职责在身,倒是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这里,就给您赔礼了。”

七茜儿心情好,便笑道:“明日起,我就不来了,却不知道两位差哥又要何处去?”

谢六好抢话:“仙姑!咱们庆丰城马上要来工部衙门的人了,城里没有水源,处处也不方便,要往泉后庄子那边移,咱们哥俩也接了堂里的新令,官告上的民斗台还在老城建,我们以后就去那边值更了……”

七茜儿点头,转身要走,却不想那周无咎却道:“姑娘手里的骨板千万要好好保存。”

七茜儿一愣,举起骨板来摇晃几下问:“这个?可有说法?”

那谢六好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后就猛的一拍巴掌,对周无咎道:“叫你试探!叫你试探!你看,我就说她不是人!丐行儿都不清楚!你还不信,她都不知道辛伯是谁!”

周无咎瞪了谢六好一眼道:“秋善人也不知道。至多,至多这位姑娘真不是江湖人士。”

七茜儿眨巴下眼睛,好奇的问:“辛伯?不就是那老丐么?”

周无咎却说:“姑娘不知,世上各行各业,都有行会行头,从前燕京为了门面,就不许乞丐行头过去设点儿,无法,这天下乞丐拜的码头就在庆丰城,那辛伯便是丐头儿……”

说到这里,周无咎满面羡慕的看着牛骨板道:“姑娘好机缘,千万好好收着这物,咱们江湖上都知道,丐行子里有两幅祖板是当年范祖所赐,却没想到被你跟秋善人共得一副……”

七茜儿愣了下道:“就凭一口榆皮面,他送我们半幅身家?”

周无咎面露难过道:“五年刀兵,南北分裂,白石山倒,天下郎中四散,洪顺生了十万丐,一场刀兵尽成灰。那辛伯身边是丐行子最后一气儿了,姑娘与秋善人功德无量!以往多有得罪,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七茜儿瞬间便觉手里骨板重如千斤,她看着远处吸吸气道:“原来是这样啊!”

说完转身又蹦跶着消失了。

谢六好满面崇拜的看着远处道:“早说了,她是仙姑么!”

周无咎不愿意跟糊涂人吵架,便笑道:“仙姑不仙姑的不知道,好人善人却是真的,咱走吧……总昨日没有白过,好事儿也做了些。”

“恩!”

七茜儿回到家中,朝阳已然升起。

她照例打开屋门,洒扫庭院,一边收拾便一边想:“总归,传说便是传说,我能变成个仙姑,却原来上辈子秋善人做了丐头儿了,怪不得走哪儿都有人孝顺呢……”

她想的有趣,又想起自己是个下凡尘的,便在院子里骄矜了一下,学那戏台上的仙子才走得几步,便听到巷子口的动静。

呆愣片刻,七茜儿便走到家门口,把家门大开起来。

没多久,一阵马蹄踏石板的踢踏声传来,陈大胜竟然在家门口对陈四牛说话?

“我到家门口了!四叔先回吧,我先回家收拾下再去老太太院儿里,晚间弟兄们没地方吃饭,我家里也忙,就明日与你一起坐坐。”

门外陈四牛的声音相当矜持:“也好,你也是多日未归,先去吧!咱们叔侄时候多呢!”

如此,门外驴蹄子啪嗒,辕车远去,陈大胜又与他的兄弟们告别,还让他们晚间过来吃饭。

七茜儿站在门内只砸吧嘴儿,这个陈臭头,这就给自己安排上事儿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的双手掐腰看着门口。

陈大胜一进门,便呆住了。

他看到一个头发漆黑不长,抓了一个短揪揪,揪揪上插了一支烧银兰花簪子,耳下缀着一副同款银兰花叮当坠儿的美丽姑娘,真跟仙女一样的。

仙女套着嫩青色过膝灰兔毛偏襟棉袍,搭同色灰兔毛裙子,纤瘦的一把腰围素色暗纹宫锦,腰下还缀着一个绣着小鸟的小兜兜。

仙女儿肌肤白里透红,脸上不画不描,天然的杏眼琼鼻,只是嘴略大些,牙齿正咬着,秀丽的眉毛上挑,她,她?仙女手里还拿着一个大扫帚?

陈大胜站在门口都看傻了!

这是,自己媳妇儿?几日不见怎得长高了?还,这样好看了?

好看倒是好看,瞧媳妇这样子,这是生气了?要打自己呢?

陈大胜咽了一口吐沫,倒退的走到门口,反手一插门,便鬼鬼祟祟的走到七茜儿面前说:“媳妇儿?”

七茜儿瞪着面前这个胡子拉碴,一身官服,能被他穿的像是泥地里打滚出来的邋遢货。

她哼了一声:“啥呀?!”

恩……语气不太好!这是生气了?

陈大胜老老实实站着,努力回想了一番自己最近做了啥?

想到最后他确定的跟七茜儿道:“媳妇儿,我听你话了!真一条没犯!我,我也不知道错在哪儿了?”他又有鬼般四处看看,确定安全,便缓缓抱头蹲下道:“那你要是生气,就悄悄打我一顿?”

这一招,他跟他爷学的。

他爷当初也是关门挨他奶揍。

这个傻子,能气的她不气了!

七茜儿无奈蹲下,一伸手揪住这猪耳朵,就悄悄骂道:“大开春的,你就是让兄弟家来吃饭,也要提前与我商议!你虽是个男子,也要知道家里米缸面缸有几粒家当!今日还好说,明日你的弟弟们成婚过日月了,你有几文俸禄见天招待人吃吃喝喝?”

陈大胜鲁男子也,闻言他就抬头道:“不是给你钱儿了么?”

七茜儿大怒:“我也得有地方买去!”

骂完才想起来,常理是常理,家里的吃吃喝喝,凭着这厮面子也没少弄,反倒自己是个搅家外倒的贼,给人家浪费出去一多半。

然而,女人么!没理也得掰出三分理来,她哼了一声站起来便又骂到:“看你脏的这个样子!你先牵你的泥马去牲口棚搓干净!我给你烧水去!”

说完就急急忙忙的离开,没多大一会儿,就开了进门的倒座房又烧起大澡锅来。

她在这边忙里忙外,陈大胜又犯了鲁性,他看自己家倒座的屋子宽敞,一大锅水看着就舒爽,恩必须昭告天下,他日子美!

他就得意洋洋的站在门口喊了起来:“清官儿!金台……都过来清爽一把,你嫂子烧好水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从巷子尾就颠颠冲出个老太太。

老太太跑的贼快,一溜烟的跑到陈大胜面前,伸手又准确的揪住陈大胜的耳朵,揪着他进了院子才开骂:“你是不是傻!你见天不在家,你媳妇忙前忙后伺候我,照顾喜鹊,打扫这么大的院子人都要累弯了!你咋不心疼心疼她?回来给你一个人烧水不说,你一张嘴又是六锅,你当她是铁人么……”

老太太还没骂完,余清官便欢快的提着一包换洗进了院子。

见了老太太他先喊奶,喊完又叫一声嫂子,喊完人家特爽利的就进了澡间儿,进去没片刻就欢呼道:“呦!呵呵呵!好大澡锅,头儿赶紧来,咱俩互相搓搓才是痛快!”

接着便是噗通一声,一串儿的哇哇赞叹……

陈大胜进门便被媳妇老太太左右夹击治了一顿,怕丢面子,他便连连作揖,如今咱也是识数的,就举起指头央告:“三锅!三锅!至多三锅!”

如此,这个院子便彻底忙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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