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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厚厚侵满夜幕,星月被遮得半点不露影子,泥土随风送来腥气,是风雪来临前的预兆。

太后独坐在廊下,宫灯微渺的亮光照见她面上两分哀痛。

皇帝提着剑,杀气腾腾地闯进建章宫时,她正垂头摩挲膝上平铺的《浣归图》。

“你来啦。”

声音清淡淡的,有些苍老。

她并不向身后看,一头微霜的秀发披散着,神色里透着一点困倦。

自从先帝病逝,她就一直如此,对什么都懒懒的提不起兴趣。唯有她母家的小姑娘来请安时,她才会露出笑容,拉着人嘘寒问暖。

可那些关切也常常颠三倒四的,说着说着就没了头绪。

太后糊涂了,宫里宫外都这样传。

也只有那小姑娘,半点不觉得怕。

她陪着太后晒太阳,给太后梳头,有时候听到几句听不懂的胡话,便哈哈地大笑起来,顺着讲两句不知所云的絮语。

宫里静,宫人们走路做事都悄没声儿的,皇帝后宫里又没有娘娘,更是连个碎嘴爱说话的都没有了。

所以每当这小姑娘笑起来,那无拘无束的爽朗欢声便会传得很远很远。

好似飞过了重重的宫墙,一路传往了九霄。

怨不得太后喜欢她。

这宫里,也并不止太后喜欢她。

小皇帝也喜欢。

小皇帝和小姑娘青梅竹马,在宫学里做了整八年的同桌。

小姑娘撺掇着小皇帝一起干了许多坏事,气得师傅们几次向先帝告状。可每每先帝罚抄大字,几百几千遍,都是小皇帝一个人抄完的。

小姑娘性子好动,最不耐烦抄书。

小皇帝心疼她,宁愿自己辛苦些,从天黑抄到天明。

小姑娘有时不领情,还要挑剔小皇帝的字不好。

但要是心情好,就会偷带些零嘴儿进宫,背着人一股脑塞进小皇帝衣襟里,当做谢礼。

小皇帝舍不得吃,全都藏在枕畔的小匣子里,每晚睡前倒出来看看,瞧见要坏的才捡出来吃掉。

小姑娘笑起来很甜,说话声也甜,整个人都甜丝丝的,甜进了小皇帝的心里。

他一直在等小姑娘长大,然后嗷呜一口将她吃掉。

在他心里,她就是他的童养媳。

不光他这样想。

所有人都这样想。

小姑娘生得美丽,出身也高贵,人人都说她要做太子妃了。

——那时候小皇帝还不是皇帝,而是东宫的小太子。

谁知道,小姑娘压根不想当太子妃。

她向往的从来都是宫外头的广阔天地,想走遍五湖四海,尝遍世间美食。

先帝驾崩,太后病好便有些疯了。

从前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的臣子们跳出来,大声指挥小皇帝要如何如何。

在先帝活着的时候,他们都是先帝的狗,恨不得伏在地上舔先帝的鞋底子;先帝不在了,这些狗都露出了獠牙,想要欺侮小皇帝,证明自己是狼。

但狗就是狗,怎么会成狼呢?

真正的狼是小皇帝。

因为先帝是狼,先帝的一大家子都是狼。

小皇帝又怎会例外?

那阵混乱的日子里,京城每天都在死人。

也不知道他们死后在地下相遇,会不会互相扯头发?

小姑娘后来也不甜了。

她的父母为保护小皇帝被那些恶狗扑死了,她差一点也死了。

甜丝丝的小姑娘,开始学着杀人吃人。

一颗再柔软的心,都被刀锋磨得冷硬了。

后来的后来,小皇帝坐在龙椅上,殿下的衮衮诸公全都弓腰低眉,做他摇尾乞怜的狗。

小皇帝长大了,小姑娘也长大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唯有太后,还是疯疯癫癫的。

却也更老了。

“她逃走了。”

剑锋在青石板上拖曳,发出刺耳的声响。

皇帝的眼睛红彤彤的,不知道是杀意映红的,还是偷偷哭过。

太后缓缓将画卷起,眼眸黑洞洞的。

她扭头看了皇帝一眼,目光像在看一棵树、一朵花、一块石头。

而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你们太像了。”她将画卷放在膝上,面上带出一点感慨,“你们宇文家的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爱的恨的,都一股脑吞吃入腹,半点不像人,而是豺狼,是恶鬼。

“我已经被吃的什么都不剩了,不想她也变成这样。”

皇帝面沉如水。

“我们与你们怎会一样?”

“一样的。”

太后站起身,将画放进画缸里。

“不要去找她。”她垂下广袖,不带半分迟疑:“否则我就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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