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夫

却说娘娘见鹤童追来，自知逃生无路，蛇身伏地等死，动也不动。虽说是听天由命，其实神疲力乏，再也游不动了。此时鹤童飞将过去，见此形状，恐他有计，反不敢贸然落下。只在空中盘旋了一回，仍不见有甚动静，方始侧翅飞落。先伸铁锚般的一只脚，抓在白蛇的七寸里，爪痕深入，已弄得皮开肉绽。正想张张嘴啄他的蛇头，忽听得背后道人高唤：“鹤童不可如此！”回转头来一看，见是师父，连忙放松脚爪，仍变人形，双膝跪下。仙翁道：“你好呀，不奉师命，妄作妄为！可知此妖很有来历，不应该死在你手，日后他自有果报！”鹤童道：“弟子因他盗取仙芝，这倒罢了；他还恃强伤我师弟，所以气忿不过，冒昧赶来报仇的。”仙翁便喝止他不用胡言，把这蛇妖的底本缘由详述一遍，又说：“你若伤了他性命，连我也有失察之罪哩。以后不可这样造次，快回洞门看守去罢！”鹤童只得告罪而去，不表。

再说仙翁看那白蛇七寸上已受重伤，就命执杖仙童在葫芦里取出灵丹一粒，敷治他的伤痕，立刻就好，叫六支快化人形。白蛇伏在地上，本来昏昏沉沉，不知已死未死，但觉背上疼痛难当。过了片时，忽闻一阵香气，顿觉精神爽快，疼痛渐消。又听得唤我“六支”，举目一看，方知是仙翁来救。急忙敛迹收身，变了人形，将嘴里仙芝取出，藏入怀中，走上山坡，跪倒在地，口称：“小妖六支，叩见仙翁，愿仙翁万寿无疆。”仙翁道：“你且听我道来：我在蒲团打坐，忽然心血来潮，知你被鹤童追赶，性命在呼吸间，故此特来相救。虽私自盗取仙芝，原有罪孽，姑念你一点诚心，下凡后安分守己，不生邪念，恪遵金母之命。但是已过端阳五日，若再迟延，身败神散，汝夫便不能救了。我今助你一阵仙风，成全了你的志愿罢。”娘娘问道：“不知小妖后来结果如何?还请仙翁训示。”仙翁听了，未便泄漏天机。却又是可怜他，因说道：“我有四句话，你且听了：休生烦恼莫生愁，上界问知根底由；金玉之言须切记，山中莫把老僧求。这是我的要言，你须牢牢紧记。驾云去罢。”娘娘道：“小妖在仙翁跟前，怎敢放肆！”仙翁道：“恕你无罪。以速为妙。”娘娘请过了罪，方敢驾云而起。但是此刻回家，还要路上耽搁两日，恐怕施救不活。所以仙翁举起拂尘，在娘娘背后一拂，助他一阵仙风；又念动真言一催，变作仙云，快如奔马，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声不绝。那消半日，已到苏城。足见仙翁道力无边。这里仙翁自回太极宫，不题。

单说娘娘到了苏城，拨开云雾一看，正是自己家中，从庭心内落下，且喜无人瞧见。轻轻步上楼梯，走近房门边，站定身躯，侧耳一听，听得小青还在房内守护尸骸，口中虽出怨言，只是记挂着主母，并未丧失良心，倒也可敬。当下推进房门，叫一声小青。小青见娘娘回来，变忧为喜，回叫娘娘说：“相公在床，我用冷云拥护，身子还不妨事呢。”娘娘点点头，把身上仙童装束换去，仍穿了旧日衣裙，称赞小青办事精细，亏你今番建此大功。小青看娘娘这付形景，面有得色，便问：“仙芝想已到手了么?”娘娘听他问及，反含着一包眼泪答道：“说也话长，将来慢慢的告诉你罢。此时救夫要紧。”就在怀中取出仙芝，交付小青快些煎去。小青接在手里，看这一片仙芝和秧苗相似，五寸多长，很是平淡。连忙放入人参罐内，在炭火上一煎。等到水滚，满房香味，直透脑门，顿觉精神爽快；而且这一片草，越煎越加青翠，所以能够起死还魂。少停煎好，娘娘亲手倒入碗内，就将煎过的草，付与小青，用红丝线缚好，挂在有风无日之处，后来自有大用。小青领命而去。

娘娘对碗仙汤一看，青翠碧绿，姣艳异常。又唤小青近前，帮同将相公扶起。一个在里床，一个在外床，拿一块手帕填入颈下。怎奈嘴里牙关紧闭，难以进药，只好用银簪子轻轻拨开，方取茶匙盛了汤，慢慢的灌下去。不消片刻，一碗汤尽行吃完。说也奇怪，仙汤一下肚，罢时上至泥丸宫，下至涌泉穴，周身毛窍骨节皆通，就是已经吓碎的苦胆，也替他修补完好，比从前大了一些——所以后来再吓，这个胆也不会再碎了。少顷许仙咽喉间微有气息，身体温和，渐渐活动起来，娘娘和小青快叫：“官人醒来！相公醒来！”许仙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悠悠苏醒还阳。耳中听得叫唤，朦胧间微睁两眼，有气无力的诧异道：“我记得端阳那日，妻婢都已病倒，怎么今天你们全无病样，我反病卧床念呢?”说到这里，神思懒倦，一个翻身，又向里鼻息呼呼的睡熟了。娘娘摇摇手，分付小青不要惊动他。因见天色已晚，就叫他下楼料理夜膳。小青奉命去后，唤进小二帮忙，烧好了饭菜，一面由小二送人店堂，一面小青端上楼房。娘娘已是六日未吃烟火食，此刻心定神安，方与小青吃了一些。收拾过后，娘娘命他先去睡了，自己也宽衣解带，陪着夫君安睡。黄昏直睡到天亮，许仙先自起身，小青送进脸水香茗点心，却见

他匆匆梳洗毕，略略吃些，不发一言，抽身下楼去了。那时许仙走向店堂中来，二夥一齐问道：“汉兄，这几天不出来，可是有些贵恙么?”许仙道：“我家娘子却有病，如今是好了。”二夥道：“这句话有些不对。我们因为东翁连日不出，进来问候。据青姐姐说，相公有病在床。所以我等问及汉兄呢。”许仙道：“小青病倒了几日，如今也好了。我倒要请问二公：昨日端阳，你们可曾到虎邱观看龙船么?”二彩道：“这是汉兄缠错了。端阳有龙船，昨日是初十，莫说我们没工夫出去，就算在外游览，也没有龙船可看啊！”许仙道：“昨日是初五，今朝当是初六，怎说是初十呢?”二夥道：“真是笑话了！汉兄病了两日，怎么日子都缠错了四五日?只要把店里的日清帐一看，就明白了。”便将帐簿摊在许官面前，又道：“你看可是昨日初九，今朝初十了么?”许仙道：“待我想来。”这一想不打紧，顿时目瞪口呆！想起“端阳那一天，我拿了痧药上楼，听得呼啰啰啰的声响。揭开门帘，见一极大的怪物……”想到这里，忽然“阿呀”一声，立起身来就走，直到厅堂上坐下，好似发了疯癫一般。二夥见他这般样子，也是吓了一跳。张夥道：“东家病还未好，为什么不请医生，反放他到外边来，怕不要感受了风么?”李夥道：“怪不得汉兄说话，七不搭八，所问非所答。我看上去，只怕是竖头伤寒，在那里发狂谵语呢！”二彩窃窃私议，无非说他有病在身。其实许仙呆坐厅堂，心里不住的突突乱跳，“自己房中，那得有此巨怪，分明一妻一婢，都是妖化人形。”越想越疑，越疑越怕，想：“我是好好一个人，怎么和他同淘作伴，倒不如暂且歇宿在店里罢。”捏定主意，重又走人店中。二彩倒吃了一吓，忙说道：“汉兄为甚又出来了?店里有风，病人避风要紧，到底进房去安睡的好。请一个郎中来看看罢！”许仙怒道：“你们这些话，真是放屁！谁人生病，要请什么医生！”二夥见讨好变惹厌，只得闭口不言。

惟有许仙一人，满怀疑虑，不敢入内再见妻房，躲避在外。到了午膳时候，并不进去，就在外面胡乱吃了一些。黄昏后，夜饭也在店中吃了。少停店门打烊，分付店小二入内禀告娘娘，推说：“店内抛荒了五六日，我因稽查店务，清理帐目，没有工夫进房，就在店中安歇了。”里面娘娘得悉，毫不在意，却叫小青取了夹被蚊帐等物，交与小二代为安排。

起初一些不疑，那知一连几日，推三阻四，日夜都不上楼，显见得夫君有了异心。便把袖里阴阳一算，果然为着端阳现形一事，不觉伤心下泪。却巧小青送茶走入，看见娘娘悲苦，忙问何故。娘娘诉说原由，小青性子暴躁，便说：“既然他这等薄情，我们还要跟他则甚！难道世上没有美男子么?”娘娘道：“实情我为报恩而来，你休意会错了。我今有一事托你帮办：你到了明朝，替我在厨房中备好一席酒肴。因为你的主人，吃了仙草，把胸前“迷”字勾消，莫怪他心头害怕，不敢和我亲近。现在我思得一计，使他复迷后，抛去了惊骇才好。你只要如此这般依我办理，他的疑虑自然完全消释了。”小青领命。

当晚送过夜膳后，请了两次，许仙仍不进房。二夥在旁相劝，都说：“汉兄今夜进去睡罢，到底夫妻是拆不开的。就算两下争吵，也是寻常小事，过几天就完了。况且青姐姐两次相请，这口气尽可消得，何必执之一见?我劝你还是进去的好。”许仙道：“你们不知道的。我不进去，不劳相劝。”二夥劝他不听，也只索罢了。这夜许仙仍宿在外。

到了明朝，里面小青依着娘娘分付，把酒肴备办停当。已及午牌时候，又走到店堂里来相请。许仙见了，假装忙碌，顺手抽过一本账簿，翻开观看，再拿算盘胡乱算了一回。小青叫声相公，道：“小婢奉娘娘之命，请相公进去，有话商议。”许仙道：“我因没有工夫，不及进来。有话不妨传言一句就是了。”小青道：“相公既是店忙，只消进去片刻，说不多几句话，就可以出来的。”许仙道：“现下正在结账，分身不开，如何是好?”小青道：“不相干。娘娘分付：一定要相公进去！若不去时，只道我请得不诚心，要受娘娘处责的。”李夥在旁一看，有什么要紧账目，便说道：“汉兄算的不是账目，是一本隔年历本，看他做甚！”许仙道：“阿呀，我竟拿错了。”李夥道：“汉兄，我今又要劝你了。想娘娘特地请你进去，分明是赔你的罪，你还不顺水推舟。定要娘娘亲自出来赔罪，到底不像样的，快些进去罢！”张夥也道：“你不要带累我们做难人，倘若再不进去，娘娘必将青姐姐责罚。倒不如我们奉陪你进去罢！”小青便趁势说道：“相烦二位相公劝劝，免得小婢受责了。”张夥道：“青姐姐放心，你先进去等候，包在我们两个身上，送相公进来。”小青称谢先生。张李二夥就将许仙推推扯扯，一头劝，一头走，不让他自己做主，送进了库门，便把门儿扣上，自回店中去了。

此时许仙没奈何，到了里边。不知见了娘娘，怎样解释疑团，言归于好，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