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弘正要吩咐庄翁去传信给施延,执佩便开口询问:“阿兄是要上书御前吗?”
姬弘的书房此时已经收拾了出来,锦绣绫罗全部换成了草席土枕,他书案前,砚台墨迹未干,姬弘此时已经对佩娘的聪颖早慧不以为意。
姬弘颔首:“阿娘之事……总是要报予陛下的。”
然后他笑了笑:“外边这些事都有阿兄在,你莫要想那许多。”
执佩不由闭了闭眼睛,哪怕现在晨光明亮,她一阖上眼,眼前仿佛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和重重的血色。她害怕,害怕危机远未过去,害怕昨夜的血色再次落到眼前。
她的声音里都有小小的颤抖:“阿兄,莫要寻那位施将军……”
从穿越过来起,金吾卫围府……大理寺的人上门……施延……这背后的一切,仿佛一张扑朔迷离的巨大蛛网。
执佩想告诉他,昨夜,是娘亲以生命为代价护住了他们。可是未达目的,那张巨网必定蛰伏在暗处、在他们头顶张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狰狞扑下。
即使是昨夜的试探,对方的应对也显得过于善意、滴水不漏,叫执佩至今也无法揣测,那位犹如剑在匣中的帝王心腹,在这张大网中,到底是什么角色。
这封上呈的书信交给对方,到底是托付给了一个可信赖的人,还是将他们一齐送到那张血盆大口之中?
只是看着双目红肿却神情温和的少年,执佩却踌躇起来,她不是顾虑别的,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将这血腥黑暗的一切推断,告诉眼前这个光风霁月的少年。
放在前世,姬弘不过还是无忧无虑上学玩耍的年纪,现在就要叫他对人处处提防、对这世界丧失信任吗?
就在这时,庄翁喘着气来回禀道:“三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来为王妃吊唁了!”
姬弘一怔,顾不上与执佩说话,只叫婢女看护好她,吩咐下人叫来林嬷嬷,便匆匆与庄翁朝大门而去。执佩还隐约可以听到他匆匆的询问:“府门外素帐可挂好了?中堂处的灵堂燎重……”
太子,国之储贰,未来的皇帝,姬弘的亲伯父。
从国家礼仪,储君亲至,姬弘是臣子;从亲情秩序,伯父上门,姬弘是侄儿。不论从哪重意义上,姬弘都必须以礼相迎,不可出错。
姬弘不只是个温和的少年,哪怕他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什么,但作为一个实权亲王的嫡长子,他潜意识里已经感知到,太子夫妇亲来吊唁,在汉王府被重重围困之时,意义更加不同寻常,更需要他执礼相待。
执佩跟着林嬷嬷再度来到中堂时,透过大开的中门,可以看到汉王府正门外,挂着素白幔帐的五幅大门悉数打开,金吾卫分列道旁,肃穆军仪中,明显去除了华丽配饰依旧不失威仪的四驾车马自大门而入。
汉王府内,姬弘以下,齐齐叩首:“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执佩跟在兄长身后,一样跪倒在地,可几乎她才触到地面,便有一双手将她扶起。
执佩抬头,撞进一双温柔的眼眸中,那眼眸早已经不再年轻,眼尾都有了细细的纹路,可那神情带着几分熟悉,熟悉得叫执佩不得不生出了几分酸楚。
然后她就看到那四驾车马上,一个健仆背着一个浅黄衣衫的中年男子艰难地下得车来。只是这样一个动作,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左右搀扶着的人连忙奉上药丸清水,好半晌,他才喘着气,看着汉王府的灵堂,这个病怏怏的中年神情不由悲伤落寞:“我本以为,我该是第一个去见孝穆太后的,孰料弟妹青春正盛……”
扶着执佩的中年妇人泪水亦滚滚而下:“殿下……”
中年男子只是吃力地摆了摆手,他似是连弯腰都已经极为费力,全赖身边侍从才将姬弘扶了起来。
太子看着他,神情中的悲伤难掩:“弘儿你也这般大了……当初我与你父失恃之时,我也不过是你如今的年纪,你父尚在咿呀学语,我在阿娘灵前说要护他一生……如今朝中纷乱,我这残躯无法约束,竟累得你父断弦、你兄妹失恃,一切皆我之过……”
太子妃亦垂泪道:“阿林生前与我妯娌交好,如今丧仪,自有我操持,你等勿要忧心。”
姬弘连忙摇头:“阿母是因小人诬陷阿父之故,与太子殿下何干?今日二位殿下能来,叫阿母丧仪得治,弘……弘……”
说着他连连叩首,早已经是泣不成声。
世人事死如事生,所以最看重死后哀荣。
姬弘归家之时,母亲自尽,灵前清冷,这是姬弘作为儿子,无论如何也觉得悲伤难安;太子与太子妃更为年长、甚至太子不顾病体,亲自吊唁,能令汉王妃身后事礼数周全,这便是极大的恩情。
太子也是红了眼眶、想去扶他,可他自己都在病中,又哪里来的力气却扶一个半大小子,见这情形,太子妃连忙把姬执佩交给身旁侍中,亲自扶起姬弘,太子想再说些什么,竟是忽地红了眼眶,一时间,伯侄两人竟都是泪下不止。
执佩在旁边擦着泪水,心中却是陷入深深的困惑迷惘,她只轻声道:“阿兄,你不是写了书信要呈予陛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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