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用河船,正是因为它不会被认出来吧。
黑浓夜色里,除了海浪微微拍打的声音之外,米莱狄渐渐辨别出了另一种声音。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只能隐约判断出它来自船身另一面。就像是绳索缓缓摩擦过地面似的声音……米莱狄微微皱起眉头,揉了几下太阳穴,感觉哭后的脑子仍有点蒙蒙的,想不出答案。
说起来,她连自己为什么会决定跟上来也不知道。毕竟族长干什么,似乎和她也没多大关系。
只不过,她的妈妈留在这片海里,她在这个世界上的重心、她唯一的家,好像也随着移来了这片海。米莱狄似乎能听见伊丹的声音,像在家里时随口问“我把机关油放哪了”一样,正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族长正瞒着我们什么?”
她想给妈妈一个答案。
“奇怪,”船夫小声说,“这不是一艘捞河沙的船嘛,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认识它?”米莱狄一扭头问道。
“我以前在挖沙船上干过……一般都在河里,没有必要跑来海上挖沙啊。”船夫也被勾起了疑惑,伸着脖子说。他随米莱狄一起看了半晌,终于问道:“姑娘,咱们能走了吗?”
米莱狄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币,放进他手里。“你走吧,我不跟你走了。”
船夫一愣,四下看看大海。
“我要去那艘船上看看。”米莱狄一边说,一边将靴子脱了下来,装进背包里。
船夫看她时,好像在看一个成精了的海怪。“去、去那船上?怎么去……你难道要游过去?可是船头离海面那么高,你怎么爬上去?你被发现了怎么办?姑娘,你不要冲动……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我不会告诉他们是你载我过来的,”米莱狄看看他,说:“何况我也不认识你,对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怎么回海都呀……”
既然是族长的船,那肯定会回海都的就算不回,米莱狄觉得对她而言也没有区别。她决心一下,再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你过十分钟再走,走时别打开推进机,”她截断了船夫没说完的话,“否则你自己也会暴露。”
不给对方再次张嘴的机会,话一说完,米莱狄动作利落地一翻,就从舷板上跃了出去,随着耳旁哗然水响,视野立即被黑海吞没了。海捉住了她,承托起她冰凉水浪推搡轻拍之间,她破水而起,深深吸了一口气,向远处大船游了过去。
即使是在海都人里,米莱狄的水性也是一等一的。
她像天生就懂怎样掌握命令海浪一样,总能以最轻最巧的劲,将自己推出最远的距离几次换气之后,她就游近了船身上的圆轮,从水下抓住了一片一人多长的扁桨。
这就是她上船的办法了:扁桨比船身高,只要爬上圆轮顶部的扁桨,她就能跳进船内了。
办法很简单,能下决心从冷海里爬上来贯彻它的人却不多。
乍一重新回到海水外时,米莱狄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寒颤,冷得仿佛大脑都嗡嗡颤抖起来了。她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气,抓紧圆轮边缘,一脚蹬在扁桨上,一使劲儿,将沉重湿透的身体给硬生生翻上了圆轮因为身上尽是水,她脚下一滑,还差点从扁桨间摔下去,等她急忙重新稳住身子时,她几乎怀疑自己把心脏给滑出去了。
踩着圆轮内的一条条支杆,米莱狄咬紧牙关,勉强保持住了平衡,一点点慢慢往上爬。幸亏它足够大、也足够沉,才不至于被她的体重压得转动起来。
即使是初夏,深夜的冷风也迅速将她手指吹得木了她颤抖得这么厉害,最终竟能顺利从船舱边缘露出头,连米莱狄自己都有点不敢置信她探头往船内一看,见附近没有人影,尽量无声无息地攀着扁桨,从圆轮上爬进了船内。
她冰凉湿冷的双脚,“吧嗒”一声落在木板上,好像还能感觉到木头里日晒后的隐约温度。
往海上看时,她已经看不见送行艇了。夜色里,摩擦声更清晰了,夹杂着机关转动时的嗡嗡轻响米莱狄从舱室边悄悄站直身,躲在它的阴影中,循声摸了过去,在快要接近甲板时顿住了脚步。
甲板上,五六个男人背影,正稀稀落落地围站在几只中型机关身边,烟草味一阵阵飘漫在夜里。在他们的操纵下,每个机关都向甲板外的大海伸出了长金属臂,金属臂一上一下缓缓起伏米莱狄也看不出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在机关旁边,还摆着一排铁桶。除了偶尔有人一回头,露出嘴里烟头的一点红,竟一点光亮也没有了。
“这么多了,还不够啊?”在沉默地工作了半晌之后,有个人冷不丁地出了声。
“几桶了?”那位名叫淮拓的表兄问道。
“我数数……十二桶了。”
“再多装个五六桶就回去,”淮拓说,“这次不光是我们家,长歌也想要一点。”
长歌同是“海浪协奏曲”家族之一。
“幸亏这活不常有,”第一个人抱怨道,“跟个蝙蝠似的,干活还摸黑。”
尽管米莱狄恨不得立即知道他们桶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几个男人却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她煎熬着等待了几分钟,一只金属臂终于彻底从海中升起来了,她也明白自己听见的摩擦声究竟来源于何处了:金属臂末端原来装了一只大网,在海水下像捞鱼一样,来回划扫,等装满才升了起来。那摩擦声,就是网绳与船身摩擦发出来的。与捞鱼不同的是,大网里不见一丝挣扎的动静。
“咚”一声,一满网东西沉重地砸在甲板上,溅开一道湿漉漉的水响。
那网也比一般网眼细密多了,几乎像是布料一样,米莱狄眯着眼仔细看,竟也看不出他们网上来了什么。
“要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必须咱们来干的事儿,找几个小工不就完了?”有人抓起大网一角,一用劲,没拉起来,骂骂咧咧地说:“搬完这些破玩意,每次我回去都腰疼。有这工夫……你们知道我在场子里,一晚上能抽多少水不?”
场子是指什么?米莱狄倒是隐隐猜到了抽水的意思。
“都少抱怨几句吧,”淮拓说,“能让你来,是信任你。你难道还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找小工?不然怎么只从自己场子里调人?这事下了船,你们就当忘了,一个字也不要往外露。噢,你等这几网都上来,再一块儿装桶。”
那人立刻松开网,站直了,又给淮拓点上一根卷烟。
那满满一大网沉甸甸的东西,好像泄了气的小山,趴伏在甲板上一动不动,占了老大一片地方。
它能滑塌成扁丘一样,说明里面不会是大块固体,是些很松散的东西……米莱狄看了看,发现众人都转身去看另外几台机关了,一时间谁也没多看他们辛苦打捞上来的东西一眼。
她目测了一下那只大网与自己的距离。不远,但她也不可能趁他们转身时偷偷走过去她个子比一般同龄男生还高一头,哪怕在夜里也显眼。
或许应该先躲起来,等他们装完桶,再打开桶看看?
米莱狄看了看身边的舱室,否决了这个念头。此处离海都仅有四小时距离,铁桶又那么沉他们很可能会干脆把铁桶一直留在甲板上,而不会搬进底层船舱。
等他们干完活,进了舱室,甲板就会一直处于他们的目光之下,到时她就更不好办了。
等等,她有办法米莱狄忽然一激灵,立刻解下了湿湿沉沉的背包,拿出了最终还是没放进棺材的清污机关。
它是一个标准的圆柱体,往日可以随需增加高度的底柱,此时早已卸去了,仅有小臂那么长。
米莱狄把靴子上所有的鞋带都解了下来,连成一根绳子,看着长度差不多够用,就系在了机关身上。她等了几分钟,看准时机,当那几人又陆续解下了几只大网时,她轻轻用手一推,圆柱机关骨碌碌滚了过去,隐隐发出的啷啷之声,正好被淹没在重物接连落地时的闷响里。
最终,它停在了大网旁。
由于它侧躺着,米莱狄不得不找了一会儿角度,才让机关对自己有了反应。
她按下手中操作盘,远处的圆柱体上顿时弹出了一片“镰刀”,也是平时用来砍击结晶的东西。她慢慢抬起右手,机关的“镰刀”也一起扬进了空气里同样的动作,想来妈妈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米莱狄狠狠将手臂压了下去。
网袋破裂时的“哧啦”一声,在她耳中犹如响鼓一般,惊得她后背上出了一层汗。然而仅有她表兄一个人四下看了看,甚至都没问“什么声音”,只说:“行了,这一网上来,就能装桶了。”
米莱狄让“镰刀”深深插入网袋里,左右动动,停下了操作盘。她拾起脚下踩着的鞋带一头,眼睛紧紧盯着几人的后背,尽量不出声地把机关一点点拉了回来。
机关一拿回手,她也知道不该继续在原地逗留了,立刻悄悄退向船尾,藏进一处船体阶梯下整个过程,她都小心地捧着圆柱机关,生怕将“镰刀”上沾着的东西给扫掉了。
只不过借着朦胧的夜色一看,她却有点懵。
金属片上沾了细细密密一层湿沙子,除此之外竟什么也没有。她用指腹摸了摸,确实只是很普通的砂砾。虽然是挖沙船,可是他们偷偷摸摸跑来海上,总不会真是来挖沙子的吧?何况高塔家不做建筑工程,也用不着沙子。
看样子,是没把关键之物给带出来?
可是她没有再试一次的机会了……
米莱狄心中暗骂一声,胡乱扫了一下沙子,就要将机关恢复原状没想到一按操作盘,却感觉金属片的关节处似乎被什么给硌住了。
她重新打开机关,小心地将手伸进去,慢慢抽出了几根长长的、有点被压烂了的海藻,是她从未见过的颜色形态。
……米莱狄后来想,在那一刻,她竟没有颤抖、没有掉泪、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实在是一件连她自己也吃惊的事。
她将海藻凑近鼻间,吸了一下气。
在湿湿咸咸的海腥气里,被压烂的海藻却散发出了另一种特殊的味道,像是泥土里掺了酒,又有点像是食物放久了的酸气。
她太熟悉这气味了。
每天早上,伊丹在出门之前,都会从铁盒里挖出两勺紫红色的抗结晶药。她仰头用水送下去后,有时会皱起脸说:“也不知道药里用了什么,这味道真难闻……吞它时,就像有一团湿沙子从喉咙里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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