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莱狄点了点头。
她在上了船以后,发现自己的经验知识处处比不上老船员,为了能在最短时间内取得最大进度,她一个月来几乎不眠不休,常常逼自己在同一时间操作好几样机关。
说来也奇怪,“一心多用”普遍是机关师的大忌然而在她眼中,同时操作数件机关完成同一件工作,就好像将军从多个战略位置同时发动攻击,各有各的作用与影响,在数路配合夹攻之下,工作耗费的时间往往能折少一半。
米莱狄似乎天生就属于这一条路,越探索越觉自然,越钻研越觉省力,不知不觉地,她如今已经能够同时操控五件机关而丝毫不乱了。
“宋飞鸦给我这个手法起了一个名字,”米莱狄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叫百鸟晨鸣术。”
“百鸟中肯定有一个是啄木鸟吧。”路冉舟咕哝着说,“你为了焊栏杆,切掉我一块甲板木头,这个账我还得找你算呢……”
米莱狄冲他一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刚刚充饱的气球,因为胜利变得轻盈鼓涨、明亮喜悦,在海都时的沉重阴云仿佛都暂时消散了她干脆地说:“我来负责修好。”
“这不公平啊,”一个大概是输了钱的船员,酸着脸说:“她早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引得刀明克入套上钩呢……”
那自愿讲解员扫了他一眼,反问道:“她不计划好,这场决斗就公平了?别的不说,同样一个计划告诉你,你敢和刀明克来一场吗?你在快挨电击的时候,有胆子从导电的栏杆下滚出去么?反正我不行。刀明克冲我发射穿鲸链炮时,我估计就完蛋了。勇气、眼光、智慧、决断力,包括同时操纵数个机关的能力……没有一个是能被计划出来的。我这份钱输得不冤。”
米莱狄感激地冲他一笑,看了看面前的船员们,正在想是否该提让议路冉舟作废这一场赌的时候,只听后头宋飞鸦忽然急剧地抽了一口凉气,泄出了半声裹在嗓子里的惊呼。
众人转头一看,发现她紧紧扶着刚修好的栏杆,一边远望着海面,一边仓促低哑地叫道:“那、那边……你们快来,那是……”
自从与她相识一月来,米莱狄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如此惊慌失措,连语句都说不完整她心中一紧,匆匆几步冲了过去,与路冉舟先后扑到栏杆边上。
当她的目光落在远方海面上的时候,米莱狄有半秒钟的时间,甚至不能理解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大海上永远起伏折叠的深蓝海浪,此刻的波荡变得更剧烈了,好像母亲推着摇篮的手忽然加大了力气,将夜城堡号与远方海面上那艘救生小艇摇得一晃一晃,让人微微地神魂恍惚。
趁刚才众人说话的工夫,刀明克也已从海里被救上了小艇,一行人正往夜城堡号驶来。但是隔在他们中央的海浪如同无数重峦叠嶂,那救生小艇无论怎么爬,好像也爬不过山峦,爬不出背后雾气中一眨不眨望着它的眼睛。
疏淡白雾形成的山峦,连绵氤氲在天空之下,将那一双还在慢慢上升的眼睛遮得隐隐约约离得这么远,又仅仅是一双眼睛,相形之下,海船却渺小得像一颗水珠。
米莱狄人生中第一次见到这样美,这样孤独,这样宁静的眼睛。2
它们一定比航船、比海都、比人类都要久远,从亘古时就与大海共存,见证了不知多少生物的兴起消亡。当初的同伴都一一绝了生息,如今茫茫世界中只剩下了它自己它的悲鸣再也得不到回应,它搜寻着,渴望着,从无尽海底中不断往上,直至破开海水,想要张开嘴,轻轻咬住那艘救生小艇,感受它温暖的血与呼吸。
那双眼睛等了千万年,才等到这一丝淡得近乎虚无的暖……
米莱狄突然痛得一个激灵,从恍惚中回过了神。
“都醒醒,千万别多想了,”路冉舟从她胳膊上抽回手,面色从没像此刻一样白,又狠狠拍了一下宋飞鸦的肩头,声音似乎都有点哑:“别掉进它的心神里去!”
宋飞鸦不知何时也怔住了,呆呆地望着远方海面上一动不动。米莱狄扫了她一眼,发现她双眼红红地泛着水光她急忙伸手一摸自己面颊,果然也摸到了冰凉的眼泪。
海上那、那是什么东西?
米莱狄一向以自己的冷静自控为傲,如今却连一眼也不敢再往海面上看了。她反应很快,发现船员们对喊话声毫无反应,赶紧啪啪几下打在身边人肩上,帮着路冉舟叫醒了一圈人。
“快、快开船吧,”有船员一回过神,还不及抹去面上眼泪,就一迭连声地惊叫起来:“船长,我们离得还远,趁它才露了个眼睛,我们赶快走还来得及。”
“可是救生艇”有人说。
“他们已经跑不掉了,也不可能还想得起来跑了!”那船员又急又慌,简直要咬人一般,大声喊道:“我们也救不下他们了,能让我们都、都产生那样的感觉……它肯定是混沌之泪吧!”
路冉舟死死咬着牙,清瘦面颊上甚至浮凸起了丘壑尽管他不敢抬眼看海面上的那一双巨大的、雾气缭绕的墨蓝眼睛,目光却牢牢盯着那一只救生艇。
在离得这么远的距离上,他们看不清艇上人的表情态度,但有一点却是清楚的:从夜城堡号上,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脑勺。他们全都扭过了头去,正直直望着那一双渐渐从雾气里清晰起来的眼睛。
如今仔细一看,救生艇后甚至根本就没有激起一丝水花。
……难道真的要抛弃同船船员吗?
米莱狄不敢抬头,但她的余光告诉她,远方那一双墨蓝的眼睛似乎又升高了,更清楚了如今即使没抬头,她也能感觉到,脚下大海仿佛多了一颗冰冷跳动着的心脏,每一下心跳,都催生出一层新的海浪。
那名叫“混沌之泪”的生物,身体是如此庞大,几乎超出了人的理解范围只要愿意,它想必可以将整一片海都掀入高空。
为什么它没有动?如果只是为了捕食,它甚至根本不必在水面上露出眼睛只需要在海底轻轻一搅,百丈海啸之中,别说救生艇了,难道夜城堡号就有活路吗?
“船长,”她不由叫了一声,“混沌之泪是什么东西?”
“据说是从亘古以来就独自沉睡在海底的巨型生物,偶尔会因为感应到人类而醒过来。”回答她的,是那一位自愿讲解员:“凡是在海上遇见它的人,我听说都会因为沉入它的独孤里,在它的心神中迷失自我,直到被它一起带入深海中去……我就是没想到,混沌之泪竟然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还有一点时间?
“或许他们还有机会,”米莱狄一边想,一边匆匆说:“船长,如果我们用穿鲸链炮把救生艇前部打穿,就能用钢叉咬住它,把它拉回来。我不知道混沌之泪为什么会出现在人前,但是我想,它在与人对视的时候,或许还不会马上吞下救生艇……它好像不是为了捕食才出现的。”
“为什么?你猜错了怎么办?不,那个都不说了,”有船员喃喃说道:“最重要的是,我们这么远,连穿鲸链炮也未必够得着啊。”
“不,如果从船尾发射,或许还有希望。”路冉舟估量着距离,低声说。“船尾还不够的话……不是还有气流滑板吗?”
“可是”
“不必说了。既然是我决定救人,这份风险就让我来承担。米莱狄,你现在是代理船长了。”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负责监视海面上的情况,到了你觉得应该开船的时候,就立刻下令开船,不管人有没有回来,都必须走,明白吗?”
米莱狄一怔时,路冉舟已经转身就走,冲到甲板中央,伸手就捞起了刀明克昏迷时跌落在船上的穿鲸链炮,就算她想叫住他也来不及了。路冉舟单手拎着穿鲸链炮,看起来却游刃有余当他踩着气流滑板扑出去时,速度急得甚至令人连呼吸都屏住了,一眨眼,已经从船尾栏杆上冲进了海风里。
任何人的担忧、质疑或嘱咐,都是在消耗他们本已不多的时间。米莱狄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冷静、如此自然地在一瞬间就进入了角色,就好像她天生已经习惯站在高位发号施令几乎在路冉舟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她就挑了那个一直喊着要马上开船的船员,一拍他的肩膀,说:“你跟上船长!万一他不慎失神,不管用什么手段,你负责把他叫醒。”
“可、可我”
“你低着头,除了船长,谁也别看,”米莱狄喝令道:“快去!”
在那个船员被她气势所摄,果然也匆匆跟上了路冉舟,往船尾去了米莱狄的目光紧紧盯着路冉舟,别的什么也不敢看。
在她体内一个遥远的角落里,似乎仍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迟疑后怕。万一她的判断错了呢?万一她把路冉舟也送上了死路呢?
万一那个名叫“混沌之泪”的生物,并不是受到人类的视线、体温,以及恰好可以与它心神共通的能力所吸引,只是单纯想要捕食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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