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有什么所谓?我听着呢。”秦珘从假山后走出,截断那声嘲讽,冷眼睨向场中。
一汪深不过膝的清池边,亭台水榭间坐了二三十个贵女,各个身边都候着婢女。
秦珘一出声,五六十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她只眼熟其中的几人,也不过是大致知道是哪个府的。
她不认人,但在场的哪个不认识她?一个个目露惊色,讪讪地没了声,连顾府那位都没当出头鸟。
“我听见了能如何?继续说啊。”
秦珘寒着脸走上前去,气势上无形压了心虚的贵女们一头,在她迈上水榭的台阶时,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二小姐怎来了?”
秦珘不认得她,但认得出先前尖酸刻薄的声儿,她动了动手腕,在众人的注视下,径直过去将那人扔进了池子。
一众贵女花容失色,躲的躲,指责的指责,再配上落水之人的放声尖叫,一时间水榭里乱成了一锅粥。
各府的护卫闻声而来,有忙着救人的,有扬言威胁的,还有领命动手的。
秦珘满不在乎地任人指点怒斥,不费力气地放倒冲上前的护卫,还有功夫听声认人,又扔了几个贵女下水,场面一度失去了控制。
秦珘当然知道在场的无不家世显赫,哪怕先帝亲临都得三思之后,“拐弯抹角”地处置。
她也能夜探各府,背地里报复个爽快,但她们不该毁谤苏锦瑶,一个字都不行!
她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见棺材不落泪,有什么下场,就让她瞧瞧好了!
在深感她油盐不进之后,混乱的场面渐渐消停了下去,秦珘冷眼旁观:“怎么不继续了?”
“秦二小姐是想以一己之力,和全京城为敌?”
秦珘不屑和他们玩咬文嚼字的把戏,睥睨道:“随便你们颠倒黑白,也尽可闹得人尽皆知,正好让天下人评说个是非曲直,我倒要看看声名狼藉的是谁!”
“我的确行事荒唐,随你们非议,但苏锦瑶和我兄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堂堂正正!是秦家愧对苏家,再有人诋毁她一句,别怪我不客气!”
秦珘一脚踹起护卫掉落的刀,飒爽一掷,刀斜插在那个护卫身侧,刀身入地三寸。
“还有,既瞧不起我秦家这等暴发户,就别厚颜无耻地享受着秦家的荫蔽,有本事就重拾祖辈的威风,自守国门!”
秦珘说完,一双怒眼挨着扫过在场的贵女,将她们的模样深深地刻在脑海深处。
想起苏锦瑶对明日暗含希冀的模样,就恨不得将她们通通扔下水去。
等秦珩回来,要让他陪着苏锦瑶挨着砸场子!
在最后看到那道从头到脚都是梅花粉装扮,似一朵宁和淡雅的粉梅的身影时,秦珘微微一顿,这是唯一替她说过话的人。
秦珘多看了那人两眼,转身就走,在翻过假山的前一刻,她回过头,直直地盯着那个人,骄傲又坦荡——
“我和严杭没关系,我有喜欢的人。”
***
在亲耳听破之后,秦珘才明白柳月的欲言又止,也明白了很多人的欲言又止。
原来是这样啊。
秦珘鼻头酸得难受,有种十六年的一切都轰然崩塌了的感觉,迫切地想见秦正巍和萧芸,还有秦珩。
她通红着眼看着西方,耳畔似有烈马嘶鸣,马蹄声若鼓点般敲在心头,一声比一声急切,催促着她摇摇欲动的心。
魂不守舍间,高耸的城门已在眼前,秦珘呆呆地停下脚步,出神地看着车水马龙,在眼泪夺眶而出的前一刻,颓然回头,疾跑而去。
从城门到苏府,片刻未停,撕心裂肺的喘息激得秦珘眼里涌上雾气,她说不出话,就只是眉眼弯弯地抱着苏锦瑶的胳膊摇啊摇。
见她这般样子,苏锦瑶猜是有了好消息,欣喜之下没有念叨她的冒失,只嗔了她一眼:“急什么?”
秦珘黏糊糊地搂着苏锦瑶撒娇,脸一个劲地往苏锦瑶臂弯和怀里蹭,缓过劲儿后才软声道:“两位大人胸有成竹,左右没事,嫂子陪我去北泽寺吧。”
“去北泽寺做什么?”
“北泽寺的平安符可灵了,我给江容求了一个,找不到的神医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上次忘了给秦珩求一个,嫂子陪我去嘛。”
“你何时还信佛了?不怕秦珩笑你?”苏锦瑶揉了揉秦珘的头,“明日赏花会之后吧。”
秦珘手指一紧,抓皱了苏锦瑶的华裳,她鼓了鼓腮,一脸被惯坏的娇纵:“有两位大人担保,我们不去赏花会了好不好?我不想去……”
秦珘湿漉漉的眼扑闪扑闪地盯着苏锦瑶:“嫂子——让我乖乖的简直是在要我的命,你忍心我受那份折磨吗?”
苏锦瑶对秦珘的撒娇毫无抵抗之力,她甚至没机会开口,笑着笑着就败退到底了。
“好好好,不去了,我们家阿扬最重要。”
“嫂子最好啦!”
秦珘笑嘻嘻地抱了抱苏锦瑶,小麻雀似的一蹦一蹦地给她收拾起衣物,欢天喜地地拉着她出了府。
秦珘一向想一出是一出,苏锦瑶常常被她突然拉出府去,有时竟只是为了去京城哪个角落看朵新奇的野花。
故苏锦瑶完全没有多想,反而有种小丫头懂事了的欣慰,况且就是秦珘不来,她这几日也打算去北泽寺拜佛,讨个心宁。
秦珘不是真去求平安符的,就算她诚心诚意求了,给秦珩那个直愣子也是白搭。
他肯定会放手里转啊转,一个不小心掉地上了,一边嬉皮笑脸地赔罪,一边欠揍地嘲笑她鬼迷心窍。
不过明知是白搭,秦珘还是求了,比当初替江容求的时候还诚心了不少。
当然,秦珘也不是去躲难的,那么大的祸,躲到天边也躲不掉。
她就是不想待在那座城里了。
也不想再“雪上加霜”。
而苏锦瑶不像她没心没肺,要是知道了宫里和河心岛发生的事,会郁结于心,除了秦珩谁也哄不好。
但她从哪变出个秦珩呢?
她只能多瞒一会儿是一会儿,在秦珩回来之前,替他守护好苏锦瑶。
令秦珘没想到的是,她在北泽寺待了十二日,没等来各府的兴师问罪,却等来了西疆的捷报。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日,嘉和一年三月十五,离爹娘和秦珩离京才过去三个月。
那一日,北泽寺的山桃花开得正盛,粉霞如云,绵延至天边。
身着残甲的将士纵马而来,惊落桃花无数,绯色的红雾朦胧了视线。
“报——西疆大捷!”
“魏南回魏将军亲率南禄山大军支援西疆,西梁大败,已退兵议和!”
嘶哑的声音铮铮有力,秦珘紧紧地握着苏锦瑶的手,汗水濡湿了两人的手心,又黏又闷。
喜悦若潮水汹涌,漫无边际,秦珘竟然绷住了,她眼似弯月,一眨不眨地盯着将士通红含泪的眼,笑得天真烂漫——
“那我爹娘和兄长什么时候回京呀?”
在一阵沉默之后,将士头颅低垂,身躯佝偻:“三位将军各率十万将士攻城,秦将军夺西梁潼城,萧将军夺北雁城,少将军夺南戎黑崖城……”
将士已泣不成声,而听到这,秦珘神情茫然,脑中空白一片,浑身的骨肉都绷紧了。
当世一共七座天险之城,易守难攻,城破可视为亡国之兆。
其中西梁两座,名曰潼城和北雁,南戎一座,名曰黑崖。
凭北瑞,凭十万将士,夺天险之城?
秦珘尖锐地抗拒将士再说下去,但那泣血的声音偏偏不如她所愿,如雷鸣炸耳。
“三十万将士埋骨沙场,三位将军……尸骨无存……”
……
***
京城。
严府大门敞开,厅堂亦门扉尽开,正对着府门的照壁不知被挪去了何处,从府外的长街朝里看去,能一眼望穿至厅堂。
偌大的府邸异常寂然,比之更甚的,是厅堂主位上坐着的人。
严杭穿着身崭新的朝服,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褶皱,金色的螭龙足踏祥云,仿佛要腾空而去。
一声嘹亮的马鸣惊扰了府里的死寂,严杭眼中涌上点点波澜,一瞬不瞬地死盯着府外。
但映入眼帘的,是魏澜。
严杭屏住的呼吸顿时一乱,周身萦绕的沉郁愈加凝重,令人望而生畏。
魏澜在迈进厅堂前放慢了步子,他看了眼严杭沉寂无波的神情,躬身道:“二小姐……离京了。”
一人一骑,踏着北泽寺漫山的桃花,一往无前。
厅堂里静得窒息,仿佛尘埃落地都有了回响,魏澜静静地等了会,默声退了出去。
严杭始终紧盯着府外,眼底的血丝渐渐染深,红得像被血雾笼罩。
春风携着寒意而至,轻轻卷起他一角衣袍,亦摇曳了长街对面,探出高墙的几条杏枝。
红杏早已开败,枝上绿叶深深浅浅,葱葱郁郁,但在风疾之时,叶子飘曳间,仍能窥见几星嫣粉。
深宫之中,探出红墙金瓦的那簇红杏浮于眼前,一点一点覆盖了眼前的黛瓦绿枝。
杏花丛中,粉衣倩影灵动烂漫,笑如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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