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思一直都说话算话,他说他们会哭着过来,沈星河的四个小徒弟果真没一个逃得过。
性格直率藏不住感情的许真棠自是不用说,就连平日里最冷淡的方思明都红了眼眶。
他们四个围在沈星河的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许真棠忍不住,带头扑通跪在他面前,哽咽道,“师,师尊您放心,您下不去手的人,我们一定会帮你杀。您等等,等等我们,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杀了他,让他用命给您赔罪。”
沈星河看了眼跪在他面前对他发誓,一心要为他报仇的小徒弟们,又看了眼不远处的顾九思,顿时生出一种荒诞之感。
顾九思却像是很满意这副场景,靠在大树旁,对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副信我的准没错的模样。
许是他的小徒弟难得有这么一致对外的时刻,许是那日的阳光正好,又或是他从未见过顾九思笑的那般纯粹,不带任何逗弄之意的模样,沈星河虽觉得荒诞,却也没做什么阻拦,任由他们去了。
他只当他的徒弟们是孩子心性的一时之气,用不了多久便会忘怀。
更何况顾九思也曾是当世第一人,道术只在他之下。他的小徒弟们别说是想杀了他,就是碰到他的衣角,也得再练个六七十年。
顾九思这两年都快把千绝峰当成半个家,成了个隔三差五神隐的甩手掌柜。他手底下的妖魔为了争权夺利打得不可开交。
道门的做法是任由他们去,等到他们争得元气大伤,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这样的想法原本没错,可城门失火总是会殃及池鱼。浑身是血找上门来的那个人,就是被殃及到的众多寻常人之一。
他遍寻道门帮助不得,焚香跪拜上告天道亦不曾获得回应,在走投无路之下听到了沈星河的名声,这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带着满身深可见骨的伤痕闯进凌虚派大殿。
他们甚至连救都来不及救,便听到小师妹秦海许叹息到,“他吃了还命丹,自服下那刻便以一生寿数为代价,换取七日不生不死的能力。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可这是他伤成这样也能爬上山的原因。”
“还命丹是天道应允之物,有得必有失,绝无更改之机。时辰快到了,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便是师尊也不行。”
闯进来的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听到她说的话竟也有闲工夫点头夸赞,笑着说她这个小娃娃年纪不大,懂得却比他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多。
他吃完了都没记清楚它的名字,小娃娃倒是一下子就说中了。
他们来不及去千绝峰请师尊,只能站在那里听这个回光返照的寻常人,说他便是放弃一生寿数也要吃下还命丹爬上这里的缘由。
在咽气之前,他口中说的仍是他那曾经山清水秀的村庄,他快要娶进门的心上人,以及他被一夜之间屠杀殆尽,付之一炬的故乡。
他临终前心心念念的,是他那些无辜被屠的满村人没有得到的公道,以及一句凭什么。
小徒弟们跟随沈星河少说也有七/八年,这七/八年里虽然因为沈星河总是下山救人,时刻身处险境之中不能带着他们,也就不能时常见面。
可他们真的被他保护得很好。
是以直到这个再寻常不过的人带着满身血迹爬上凌虚派大殿,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这天下生灵之间有着多么巨大的鸿沟。
原来两个妖魔再随意不过的互相争斗,出现在一个寻常人面前时,都是翻不过去的大山。
那两个妖魔甚至从未主动去杀一个村民,也并非有意向他们动手,他们只是争斗时互相打偏了几下,就让近百条人命化为泡影,方圆十里变作焦土。
妖魔们争斗一番,拍拍屁股就能走,寻常人却要用一生寿数求一个再也见不到的公道。临死前最后说的,也只是句不知是在向谁,又该向谁发问的凭什么。
凭什么妖魔之间的争斗就能让他们全村人都去死?凭什么道门和妖魔的争斗就能让他们到死都讨不到公道?
凭什么他只是个凡人?凭什么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他到死都没说出一句不甘,却句句皆是不甘。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不敲门就推开他们师尊房门的缘由,也是他们从顾九思口中得知真相后哭哭啼啼的缘由。
小徒弟们实在不懂,他们的师尊沈星河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帮顾九思化劫,既约束了顾九思这个最大的魔头,也促使了妖魔内部争斗。两年内因互相争斗而死的妖魔比道门十年杀得都多。道门因为坐收渔翁之利的对策,这两年再无一人死在斩妖除魔的路上。
可妖魔争斗的原因是顾九思做了甩手掌柜,妖魔既没人保护,也不再受人约束。这两年妖魔争斗的事件频发,远远超过前十年乃至前百年。
于是这事绕来绕去,竟然绕到了他们师尊身上。
他们师尊没杀顾九思,成了整件事情的起因之一。可若是他们师尊杀了顾九思,两年前死去的道门之人或许能活着。妖魔却会提前两年彻底没了约束,寻常人还是会遭殃,只不过或许会变成一个村庄,另一个城镇。
就算如此,被一夜付之一炬的,可能也就不会是这个连名姓都没留下的人心心念念的故乡。
沈星河从未做错任何一件事,却进了一个左右皆错的死局。
最有意思的是,一直以来为他人遮风避雨的沈星河,想得通其中的关窍,也不会因为他没做错什么,就能轻易放过自己。
那近百条人命,比任何道理都要重,重得足够成为他的枷锁。
事情果真也如小徒弟们所想,沈星河在知晓一切后就下了山。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
千绝峰地势险峻,只够建一个道场,距离掌门大殿甚远。许真棠他们平日不住在这里,沈星河走了三个月,再回来本不该看到什么改变。
可他的床铺被褥,分明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沈星河还没来得及探查,顾九思就推开门走进来,坦荡又自然的同他打招呼,“呦,小古板可算舍得回来了。我还想着你再不回来,我还得千里迢迢跑去找你,一次两次还好,这次数多了,实在没意思的紧。”
他话是这样说,这三个月找了他六次的人除了他也没有别人。
沈星河早就被他半月找一次的行径弄得没了火气,实在不想在这种事上同他争辩,“你昨日睡在这里?”
“也不只是昨日”,顾九思脱了外衣,打着哈欠就上了床榻,“你走以后的三个月我都睡在这里。我寻思着别说是床榻了,就是……”
他又打了个哈欠,“总之我睡了也不止一两回了,就没跟你说。”
顾九思似乎困极了,打个招呼就要躺下,却被沈星河突然握住手腕。
他啧了一声,也没将手抽回去,“怎么,这时候想起来杀我了?可你出去一趟,难道糊涂了不成?命门是在右手,你抓的是左手。要是哪天你左右不分被传出去了,这多不好听。”
“顾九思”,沈星河也没跟他废话,“你中毒了,谁给你下的毒?”
顾九思有点不想理他,躺下去任由他拉着。沈星河却总是比他有耐心得多,大有他不说,他就一直站在那里不动的意思。
就这么过了一刻又一刻,沈星河传过来的灵力都把他身上的毒清理完了,他还是站在那里不动。
顾九思气得牙痒痒,怒气一上头连什么尊主威严都不顾了,爬起来就去咬沈星河握着他的手。沈星河还是没动,顾九思刹不住车,只好变咬为亲。
“你怎么能这么倔?”顾九思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怪不得你徒弟个个倔得像头牛,原来全是学的你。”
“你连毒都能清,还认不出是哪个?赶紧给我把手松开,跟你四个徒弟来来回回打了三天,我困死了。”
沈星河松开了手,却仍旧没有离开,“多年前世间流传一种毒药,中毒者三日必死。尸体会变成药性更强的毒物,触之立毙。凡人以为它是巫毒蛊术,将它取名为巫蛊之俑。”
“后来制出这种毒物的人被灭了口,仅留下了一个孤女。她叫秦海许,被我的大徒弟杜雁云捡回来,成了我第四个徒弟。”
“她拥有异于常人的炼毒天赋,却因为她父亲的事决心从此专心研医,决不再跟任何毒物打交道。”沈星河坐在了床边,“顾九思,中了巫蛊之俑的人都要经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你没必要为了解开她的心结,搭上自己。”
顾九思彻底睡不着了,他爬起来,半倚在床榻,来来回回打量沈星河。
“你都知道这是她的心结,不是应该想我对她做了什么威逼利诱的事,害得她不得不斩断心结自保吗?你怎么会觉得是我为了她搭上自己?你莫不是出去一趟,真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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