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的时间里,唐芋同那泊温柔的湖两相对望。
她未曾这般仔细地注意过宋渺,从前的绝大多数时候,也都只是匆匆一瞥,连对方是个什么表情都没看清楚过。
自尊心久违地自落灰的角落被勾了出来,唐芋企图一眼望过湖底。
看看那平静的水面下、澄澈的湖水中央。
是否已经,暗自搅起了一团混浊的泥沙。
——嘲弄、哂笑、讥讽、洋洋得意。
什么都没有。
只是温和地望着她,询问她。
和对待他的其他病人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多了一层故人的薄薄关系而已。
那点戒备森严的自尊悄悄藏回了尘埃里。
松口气的同时,唐芋又觉得赧然。
宋渺不是那样的人。
她应当知道的。
唐芋低眸,眼睫轻颤了下。
什么时候,她的双眼蒙上尘,也开始学会用最肮脏的心思去揣度旁人了。
像是读懂她的难堪,宋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低下头,在那朵洇开的墨花上轻轻勾了两笔,戳出几点零星的墨痕。
唐芋歉然地冲他略一点头:“稍等。”
站起身,牵过乐遥的手缓慢地挪了两步,停在乐遥妈妈跟前。
乐遥的父母都是普通务工人员,进城五年,好不容易捱到看得些曙光时,乐遥父亲所在的建筑工地出了事故,钢筋架倒塌,正下方的几个电焊工当场便没了生命体征。
乐遥的父亲不幸也是其中之一。
唐芋静静凝视眼前的人。
落时很多年的运动鞋款式,羽绒服上沾满棉絮,沉沉的红色显得人气色格外不佳。靠近手肘的位置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开了道口子。
每每随着她的动作,空气向外挤压,总能喷出一两片飞羽。
轻轻柔柔的划过空气,落在唐芋掌心。
这个并不算时髦的苍白女人。
勇敢地撑起坍了一半的家、和乐遥小小梦想的女人。
唐芋握了握手,悄悄拢起那片不知是鹅绒还是鸭绒的白羽。
-
认真地同乐遥母亲解释、道过歉后,唐芋捏了捏小姑娘头顶柔软的发包。
弯着唇角:“快跟妈妈回家吧,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你们的腿可是要站上舞台的,都宝贝着些。”
一直到母女两个的身影依偎着拐出视线里,唐芋都处于恍然当中。
“哎——我说小姑娘,还看不看医生了?没病赶紧走啊,占着资源不使算怎么回事?”
“就是,现在的小丫头,看见人大夫年轻又模样俊就走不动道了,跟我家孙女一个毛病。”
“你俩赶紧的加个微信下班回去聊,别浪费大伙时间了。”
门口排着长队的大爷大妈们看不下去了,挥着病历本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更甚者嚷嚷到一半变质成了起哄。
“……”
唐芋哑然。
回头看一眼平静地坐在办公桌后边,对眼前这一出视若无睹,该干什么干什么的“年轻俊医生”。
沉默几秒钟,薄脸皮烫得跟发烧似的:“实在是不好意思,耽误大伙看病了……”
说完,低着头就要往外挤。
“唐芋。”
宋渺忽然开口唤她,声音不大,清清落落的。
冷不丁被人叫了名字,唐芋还没晃回神来,余光里递过来张单子。
纯黑瘦金字,握在白净的指间。
黑白分明。
“去旁边拍个CT吧。”
唐芋微愣:“应该就是肌肉拉伤,我觉得不至于吧……”
宋渺没应声,视线往下一压,落在她溅了泥花的白腿袜上。
唐芋下意识向后退半步,撤出他的目光所能及的范围外。
拽了拽风衣下摆,想要遮住狼狈似的。
但宋渺的关注点显然不在于此。
不等唐芋晃回神来,他蓦地单膝曲下去,手指轻轻在唐芋踩着高跟鞋的脚背上摁了下。
不知是否长期握着钢笔冷壳的原因,宋渺的指尖缠着些凉意,隔着加厚的打底袜,唐芋也被凉得本能一挣。
挣完,像痛觉神经慢半拍一样。
后知后觉地倒吸口冷气。
宋渺指尖拂空,微微勾了勾,手腕一收,搭回在了膝盖上。
然后仰起头,平静地凝视唐芋。
“……”
-
半小时后。
拿到CT片后早过了医院的下班时间,科室门口那条冗长的老年人大队也散去了。
走廊里陷入沉寂,安静到好似能听见尽头洗手间里滴滴答答的水声。
颇有些恐怖电影前调的氛围感。
依照套路,接下来应当要出现个苍白可怖、面目狰狞的鬼怪来。
一点点靠近她、一寸寸蚕食她——
顶灯闪了两下,把唐芋逐渐离谱的思绪晃了回来。
办公室大门敞着条缝隙,微微洒出一地光来。
唐芋站在楼梯口,想了想,还是走过去,试探着轻叩了下门。
“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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