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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霆忽然有些烦躁。

烦当初怎么就昏了头,更烦这样隐晦的事情成了院儿里的一桩谈资。这明明是他跟陶溪和的私事,如今却连符迪都有资格评头论足了。

好在大家惦记着这位是陶老先生的心头肉,又是个待嫁的小姑娘,难听的话都没指向她。

他释然道:“你不为难就好。”

这顿饭陶溪和没动几次筷子,季霆也吃的没滋没味。回医院取车的路上,空气格外安静。

两人走到停车场,季霆的目光突然被入口处的一个身影吸引,陶溪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站了个瘦弱的妇女,头顶举着一个大纸牌,上面写着——葛医生,救救我。

陶溪和随季霆走近那妇女,最先留意到的是她那双皲裂的手,再看她的脸,病态毕现。

“您还记得我吗?今儿上午您挂过我的号。”季霆微微弯着背,试图把人把门侧安全地带引。

这位女患者不肯动,执着地高举纸牌,丝毫不理会季霆。

不远处一个胖头胖脑的保安见状,高声对季霆说:“季医生,您别费劲了,上回那事儿闹得那么大,像这样的人,咱们谁还敢动啊。”

他口中的“上回那事儿”,是一个从外省来求医的癌症晚期患者,因为挂不到专家号,硬闯医生办公室,在被保安阻拦的过程中意外猝死在门诊大厅。那是平京医院近几年来闹出的最大社会性新闻。

季霆蹙眉,问道:“她来了多久了?”

“两个钟头有了,她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葛老的车牌号,知道葛老今天下午有台手术,死活守在这儿不肯走。”

季霆抿着唇,冲保安点点头。

“季医生,您还真别管这事儿,我这可是好心提醒你。”保安又道。

季霆露出客气笑容,“您忙去吧。”

保安走后,陶溪和问季霆此事原委,听完后,她问:“她有问过你手术费用吗?”

“还真没。”季霆若有所思。

“她既然说相信你,说明认可你提出的是治疗手段。她不问费用,一定是她非常了解自己的情况,早就知道具体费用。”陶溪和分析道,又问,“这个什么血管介入,手术难度大吗?非专家级医生主刀不可?”

“她这个程度的手术我们科室任何一个主治医师都能做。”

“那可以结案了。”陶溪和自信道,“不是她只相信权威,而是她需要权威给出的诊断。”

“你的意思是,她相信,但有人不相信。她家里人?”

陶溪和蹙眉道:“你瞧她病成这样,身边却连一个陪着看病的子女都没有,问题应该就出在这儿。究竟是她家里人不相信她的病,还是不愿意出钱为她治,这就不得而知了。”

“我去看看。”季霆往女患者那边走。

陶溪和一把拉住他,“我去吧。我不是这儿的医生,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能说得清。”

季霆立在风中,隔着一片绿化带看陶溪和跟那位女患者沟通,寒冬夜晚的风刺的人皮肤钻心的疼,他双手放进大衣口袋里,来回踱着步子。陶溪和站得笔直,耐心又专注。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陶溪和小跑着回到季霆身边。

“好冷呀。”她捏着自己耳朵说。

季霆瞧她手上的手套不见了,抬眼一看,手套戴在了那位女患者的手上。

寒风中,那位女患者继续高举起纸牌。

陶溪和没有猜错,女患者深知自己的病情和手术所需的费用,她要的只是葛教授这种专家医师的诊断结果,因为女患者的某个亲人说,她这个病,只有大专家的诊断他才信,如果她能得到专家确诊,这位亲人立刻出二十万为她治病。

“你猜她的这个亲人是谁?”陶溪和问季霆。

季霆为她拉开车门,“她女婿?”

“你怎么知道?”陶溪和惊讶不已。

季霆坐进驾驶位,“猜的。我倒也没那么神,今儿问诊的时候她提到她有个女儿。”

“这故事要是只讲到这儿,基本上就可以以她是个可怜人而她女儿女婿不孝这种论调而结尾了。”陶溪和偏过头看着季霆,无奈地摊一下手,“可偏偏这个故事没有这么简单。”

“你继续说。”

“这位阿姨,她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只比她女儿小一岁的儿子。”

接下来的故事,三个字就可以概况——狼来了。

女患者的女婿如此相逼,是因为他和他的妻子在这之前被骗过多次。女患者不止一次以生病为由向女儿女婿索取,而索要的钱全都贴给了她的小儿子。

“你才跟她聊了多久啊,怎么能知道这么多?”季霆判断那位女患者不是善谈的人,她行事一直藏着掖着,不像是会暴露本心的人。

“循循善诱,外加偷奸耍滑。”陶溪和笑道。

循循善诱是真。

陶溪和问她对女儿女婿的态度,她说出口的都是好评,她女婿这次提出的苛刻条件更像是一句气话,而她偏向虎山行,激进的背后一定有苦衷。再提她的小儿子,一个小广告公司的三流平面设计师,一个让她操碎了心的不求上进的啃老族。

女患者给陶溪和看自己的过往病历时,陶溪和发现里头混进去好几张作假的诊断,明显是电脑合成的水平,八成是出自她那个设计师儿子之手。陶溪和随口一问她以前的病症,她答得驴头对不上马嘴,像是过去得病的全都不是自己。

偷奸耍滑也是真。

陶溪和之所以能问出来这么多,是因为两人在交谈的过程中,女患者接到了儿子的电话,女患者虽避开陶溪和走到一边去接,但陶溪和擅长察言观色,又隐隐约约偷听到几个关键词。

以结论为导向,推测过程和起因,这对陶溪和这个本科期间多修了一门心理学的聪明人来说何其简单。

类似的故事曾在平京医院上演过无数次,季霆也算是看尽了人间百态。但今天,此事经由陶溪和之口讲述出来,他听着,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这是他眼中陶溪和的C面。他惊讶于她的共情能力,又对她很早之前就脱离象牙塔的形象感到后知后觉。

“溪和,你真的长大了。”他是真心感叹。

陶溪和听了,轻轻地笑一下,一双灵动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季霆,“你是不是总觉得我是个小孩子啊,我今年二十六岁了。”

季霆也低头笑,“你在我印象中永远都是小孩儿,做个长不大的小孩儿多好。”

陶溪和没接这话,视线移到车窗外,那位女患者的身影像一个刺眼的标识,突兀地根植在这漫长萧瑟的冬夜。

静谧之中,季霆偏头看陶溪和的侧脸,忽然问她:“你创业这事儿,家里人知道吗?”

“我没刻意瞒着。”

“想做book club?”

陶溪和叹了口气,这一刻,突然不想再做他世界里的NPC。

她加重语气道:“即便你很忙,没空关心我的学业关心我的成长,你也该听说过我在英国做过的Women’s rights alliance,如果你对此上过心,你就该知道我的理想。而且……”

陶溪和故作轻松地耸了一下肩膀:“book club是我三年前就做过的事情了。”

季霆失语了。关于陶溪和的留学生活,他多半都是从符迪那儿听说。是符迪告诉他,陶溪和一直想做能够盈利的book club。

他无从解释这句道听途说。

越解释,越显得这些年他的确没对这个妹妹上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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