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窗外聒噪的蝉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宿舍里只有几人浅浅的呼吸声,格外寂静。
沉闷黏腻的潮热像是一张厚重的网,将整个空间都裹得密不透风。初星眠迷迷糊糊地撑开眼皮的缝隙,余光扫过完全不作声响的空调,她思绪停滞片刻。
天边的鱼肚白泛进室内,像是掀起黑暗中的一角,将朦胧的光影投进来。
半梦半醒间,没有丝毫的真实感。
初星眠喃喃着翻了个身,眼皮愈发沉重。
等她再度意识清晰的时候,她的眼前已经换了一副光景。
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着旁边的树,耳边有初高中生们嬉笑吵闹的动静,这声音很远,远得像是从天边传过来。
她目光稍转,停顿在附近树荫下的两道对比鲜明的人影,一高一矮,一壮一瘦。
高个子的男人身材看起来很结实,尤其是胳膊上的肌肉将衬衫撑出了棱角,能够看出来是个经常操练的人,他皮肤黝黑,像是经常出外勤工作。男人的面孔虽然看不真切,但那双带着耿直气息的眼瞳却十分突出。而被他牵着的矮个子小男孩干干瘦瘦的,像是他的孩子,男孩后背上巨大的书包将他整个人埋没,压得脑袋都抬不起来。
男人朝着她笑,这道笑容像是罩着层雾气似的,朦朦胧胧。但初星眠却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他表达的每个神情。他在感谢她挺身而出的帮忙,虽然她自己对此根本不曾有什么印象。
初星眠默默地看着两人,倏地,男孩抬起了视线。
她便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双黯淡的眼眸。
男孩的眼神看起来和他的年纪似乎不太符合,他紧抿的唇拉成一道直线,眼底的倔强、固执、阴郁一览无余,垂落在书包侧面的手满是污垢,攥得甲面发白。
随后,男人牵着小男孩转身。
初星眠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他们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样的场景。但她说不出话,鼻息间都是扑面而来的闷热,于是她只能目送这对看似是父子的两人越走越远,看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直到她被许灿灿吵醒。
宿舍里的空调坏了。
初星眠所就读的南横工程大学是华江市排名前五的工科类院校,南工的宿舍都是上床下桌的四人间,哪怕是普通本科生的寝室也是一室一厅的配置,室内空调、热水器全部配备齐全,还有个长廊似的阳台,环境确实不错。
今年华江市的气温比往年更高,没了空调的室温直接上升到二十七八度。
“我真的服了,这才刚开学就又坏了,还让不让人活啊。”被热醒的许灿灿没好气地抱怨,她把被子一蹬,抬起手在脸颊旁扇风,但显然手指间带来的凉气是杯水车薪,“你们谁有宿管的电话,上学期就说给维修,都拖到这学期了还没修好,什么破办事效率啊。”
温意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我通讯录里好像有,我打吧。”
另一旁的钱思也不满地说道:“现在都七点半了,估计打完电话我们也不用睡了。可以直接收拾收拾东西起床,今天好像还有节早课。”
初星眠揉了揉昏沉的脑袋,她刚从梦境中缓过神来,轻薄的睡衣都被汗渍打透,紧紧地贴在她的后背上面,一时间也没接上几个人的话茬。
梦里,那道少年的视线仍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像是又沉又重的铁锤敲击着她的脑袋,让初星眠涌出了很莫名其妙的心悸。但那两人背影却又让她感觉很熟悉,仿佛是在现实生活中曾见到过。
“早上有早课,是老高的环境规划与管理。”温意瓮声瓮气回答,“他上课点名而且抽查,平时分给的最严格的就是他。”
“我要挤到眠眠床上,她那有个小风扇。”许灿灿动作利落地爬下床,摸上了初星眠的床铺,见初星眠已经醒了在发呆,她被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初星眠有气无力地说,“空调坏了吗?”
“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的,真要热死我。温意刚才打电话,说是下午安排人过来维修。”
许灿灿躺在她旁边,原本宽敞的单人床铺瞬间就变得拥挤,热度在两人之间交替,初星眠往床头的置物柜里摸了摸,拿出小风扇。
小风扇是装电池的,也不用插电,摁住开关就能吹。刚买回来的时候,初星眠爱不释手,去哪里上课都要带着,但是过段时间用腻了,就被扔在了床头搁置。没想到,现在这会儿还能拿出来江湖救急。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初星眠下巴垫在许灿灿耳边不远处,哪怕两个人靠这么近会热她也没挪开,“梦见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
许灿灿眯着眼,享受起床前最后一点点来自小风扇的凉意,“你睡觉前看什么电视剧了吧。这两个人怎么了?”
“就很奇怪的感觉,这个男的好像在感谢我,但是梦里的画风就很诡异,不像是感谢,倒像是来讨债,说讨债也不太对,反正就是虽然他们好像没恶意,还是害的我后背冒冷气。”
停顿了会儿,初星眠觉得自己脑袋一沉。许灿灿有一搭没一搭地拍了拍她脑袋,“梦里都是假的,是和事实相反的事情,别多想。”
“说起来,你小时候就没见过周晁嘉吗?你们两个人是邻居,不会真的一点交集都没有吧。”许灿灿侧过身看着她,睡意全无。
初星眠想了想,“初中见过,不熟。高中之前,他就已经搬走了。”
周晁嘉小时候很闷,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只会低着脑袋,沿着墙壁走在路面的阴影里,他不怎么跟其他小朋友交谈,似乎也在学校里也经常受到冷眼和排挤。
关于周晁嘉性格的闲言碎语,初星眠都是听平宅大院里的其他人说的。
又闲聊了几句,两人这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准备洗漱。
没了空调,宿舍里就像是个大蒸炉。
几个人快速地收拾一番,赶着往教学楼奔。大清早,阳光的炙热感就已经不容小觑,烤在水泥路面上,像是要烫个窟窿出来。一进教室,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人神清气爽。
还没开始上课的功夫,初星眠突然接到了初茂平的电话。
她接通以后拿着手机去了走廊,早课人不多,零零星星能听到几句交谈声,窗外阳光正好,不少学生们抱着书包往图书馆里走。
那边,初茂平说话也直接,开门见山道,“最近这几天葛红没有找你什么麻烦吧?”
初星眠一愣:“没有,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我就是问问,怕她从拘留所出来再去找你麻烦。”初茂平长叹口气,“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妥当,把你也扯进来,这两天我工作太忙,也没抽出时间关心你。”
“爸,别这么说啊。”初星眠手指轻碰着窗台摆放的绿植叶,尽量让自己语气正常地谈论,“如果她的目的只是想要钱,那我们把钱给她不可以吗。”
“眠眠,你不应该用金钱去挑战人性,人的欲望是可以无穷无尽的。”初茂平说,“周围山出事的两个月之前,葛红就欠了很多债务,还替他买了……”
初茂平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有些话不应该对初星眠说。
“嗯?买了什么?”
沉默了小半晌,上课的铃声响起来,初茂平才说:“你在上课?”
“今天有早课,下午没什么事情。”
“那你就安心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其他的事情不要操心,爸爸不希望这件事会影响到你。对了,你妈妈说这周要回老家一趟,你想不想跟着回去看看外公外婆?”
—
“你妈十几年前就欠债的事情,你知道吗?”
这个问题让正在写论文的周晁嘉手一顿,他不太在意的回,“知道。”
研究生宿舍很宽敞,李子瑞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地躺在了周晁嘉的床上,随手翻看他放在床头柜里的专业课书籍,看的烦了就扔一边也不收拾好。
“拘留所同事给我说的,说你妈好像牵扯进了什么传销组织,不过现在上面的文件没批下来,也不好说。哪怕她现在被释放,派出所也要盯一段时间。”李子瑞点了根烟起身要递给他,“大家都说你现在跟小时候变得不一样了,我倒是觉得,你和小时候那股劲还是一样。”
“什么劲?”周晁嘉倪了眼冒着火光的烟头,没接。
“那股闷葫芦的劲呗,你说我性格这么活跃的人,高中怎么会和你成为朋友,命运真奇妙。”
周晁嘉停下来手里的工作,去冰箱拿了两瓶咖啡,一瓶丢给了李子瑞,挑了挑眉,“你跑到我这来到底是想说什么?人民警察都这么闲的?”
“今天不是我轮班,调休。前段时间我都忙炸了,好不容易才得几天清闲。”
李子瑞和周晁嘉是高中认识的,还是不打不相识。高一刚开学,周晁嘉就转学进了李子瑞他们班,最初他沉默寡言,班级里谁也没注意到他,大家都把他当透明人。直到后来有一次,李子瑞和班级里几个男生们偷跑到厕所抽烟,被周晁嘉撞见。
那是李子瑞第一次见到周晁嘉。昏暗的男厕,周晁嘉没穿校服,松垮的衬衫套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清瘦,他神情淡漠地旁边走过,一双眼睛阴沉得吓人。
本来男厕里吞云吐雾这事也不是什么稀罕,但巧在巧在没多久,李子瑞和其他几个男生都被匿名举报到了教务处,还在升旗仪式被全校通报批评,写检查。其余几个人想也不想就觉得肯定是周晁嘉举报的,于是下了课就把周晁嘉堵在楼梯间,扬言要揍他。
李子瑞从办公室匆匆忙忙出来的时候,楼梯间已经打起来了。
周晁嘉以前的性格又闷又倔,跟块臭硬的石头似得,明明不是他举报的,但硬是不为自己辩驳一句,生生地背了这个黑锅,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也紧咬着牙根不吭声。
李子瑞也是那时候才真正注意到班级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再后来打来打去两个人反而莫名其妙成了朋友。李子瑞是学校体育队的,他带着周晁嘉打篮球,上网吧,抽烟,看着周晁嘉第一次抽烟被烟呛得直咳嗽,他在旁边哈哈大笑。
青春时光里那些鸡零狗碎的事,他带着周晁嘉没少干。
“下午打会儿球去?”李子瑞吸了两口烟,从回忆里晃出神,他把烟头底掐灭,“好久没和你一起打会儿,我这浑身都不痛快,叫上吕征和其他几个,人多凑在一起热闹,有意思。”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这么闲,吕征下午有课。”周晁嘉话是这么说,但电脑里的文件已经在一个一个地保存关掉,显然也是有和李子瑞出去的打算。
“那就我俩。”李子瑞百无聊赖地撑在阳台,向外面看,下一秒他目光被一群人吸引过去,“你们学校还挺有意思的。”
周晁嘉浑不在意地抬起下颌:“怎么?”
“你过来看看这是在搞什么,三人以上可就是聚众。”
周晁嘉顺着李子瑞的声音看过去,蓦地,一怔。
窗外宽阔的路面,小姑娘穿着很素的白衬衫牛仔裤,纤细白皙的小腿肌肉匀称,踩进了运动鞋里,愈发衬得双腿笔直修长。她一手打着伞,另只手端着杯奶茶,足以遮盖她半张脸的墨镜架在挺起的鼻梁,乌黑的长发束成马尾甩在脑后。
她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两排人群,时不时还说些什么,只是距离太远,也听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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