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颐缩在祠堂的桌下,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猫。
她的牙齿在打颤,腿肚子也在发抖,鬓边两缕软丝丝的发被冷汗濡湿了,贴在侧脸上,显得像风里摇曳的白花那样可怜。
玉涡色的盘金纱裙摆上滚了泥,还多了好几个黑黑的脚印,她咬紧了下唇,把裙子往桌下又拽了一点。
祠堂外隐隐传来兵戈相击的声音,其间夹杂着女人的嚎哭,听起来像是二姐姐,没想到平日里最是拿腔作调的她也会发出这般凄厉的、绝望的声音。
宝颐抖得更加厉害,在桌下蜷缩成一团。
怎么会这样……
作为唐府最得宠的千金小姐,她不是不知道阿爹在夺嫡之战中站错了边,得罪了刚上位的新皇,可是她没想到清算会来得那么快,那么急。
举家下狱,三族流放,谋反的大罪之下,先祖战功赫赫,显贵无双的靖川侯府顷刻成了阶下之囚。
抄家的人来得太快,阿娘只来得及将她慌忙送至祠堂中,在一片兵荒马乱中,阿娘握住她的手,告诫她从现在起,一步都不能踏出这间屋子。
“为什么?”宝颐抱着自己养的小猫,无措地蜷在供桌下望着母亲:“阿娘,我们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藏起来?”
母亲张氏眼圈泛红,抚摸她柔软的额发,哽咽道:“祠堂乃是庄严之地,进入此间,那些贼匪多少会有些顾虑。”
“来抄家的是裴振衣,”哭过后,姜氏决然盖上供桌的桌布,咬牙道:“阿娘绝不能让你落入他手中!”
*
裴振衣。
宝颐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恭迎新帝入帝都的时候,他佩了金错刀,一身玄色劲装,骑在高高的玉花骢上,英姿勃发,身长玉立,天地造化钟秀于一身。
随行的武臣们都通身血污,风尘仆仆,唯有他的皮甲干整齐洁净,配他俊美出众的容貌,更显得天生一段潇洒风流,卫兵队路过平康坊时,满楼红袖皆为他一人而招。
那时天街上人声鼎沸,天光刺眼,她逆着阳光呆呆地注视着他,目光从他的胸口往上移,移至颈侧的疤痕,狼牙做的项链,最后落在他的眉眼上。
这双眼比少年时更加锋锐,可形状却未变,还是下垂而无害的模样,曾在很多个夜里莹莹地盯着她,好似家养的狼犬趴在主人身边,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他就能献上他的今生与来世。
宝颐忽地无端感到一阵眩晕。
身侧的未婚夫姜湛察觉到了她的不适,关切地托住她无力的身子,轻声问道:“猗猗,可是阳光太盛,刺了双眼?”
宝颐怔忡地摇头。
刺痛她的不是阳光,而是……那个突然变得很耀眼的人。
一别经年,裴振衣似乎不再是独属于她的小土狗了。
离开了侯府后,他阴差阳错成了新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她听父兄说,皇帝授予了他神都卫指挥使之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超然,远非自家一介没落贵族可比。
旧日种种皆成土灰,再见已是陌路。
见宝颐神态沉重,姜湛目露担忧之色,伸手试探她皓白的额头:“……怎么了?难道是身子有恙?我带你回去歇歇罢。”
他的手触碰到宝颐额头的那一瞬,骑在玉花骢上的男人似是有了感应一样,猛然转过头来,目光隔着重重人海,死死钉在姜湛的手上。
宝颐也下意识看向了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面上无一丝表情,偏偏目光阴郁至极,似能把她剐出一个洞来。
宝颐的心突然一空。
她挥开姜湛,好像做了错事被抓现行的小孩。
不过只是一瞬而已,男人漠然地收回了目光,此后,再也没往她的方向多瞧一眼。
帕子香包接连不断地向他掷去,裴振衣长眉微皱,侧身与新帝攀谈,宝颐隐在人潮之中,渺小得像大海里的一滴水。
半晌,她黯然回身,低声对身边的未婚夫道:“我们走吧。”
*
后来,宝颐被关在家里备嫁,再也没见过裴振衣了。
父亲母亲匆匆忙忙为她置办嫁妆,像是地震来临前不安的小动物,尽力把幼崽托付到安全的地方去一样。
可还是来不及。
一棵大树长成至少数十年,可砍下它只需半天。
她的婚期定在三日后,三十六抬嫁妆已准备妥当,正摆在后院等待吉时,可宝颐知道,她休想再嫁给任何人了。
桌下闷热难言,宝颐的额发被汗打得湿透,外面的声响还未停歇,她怕得要命,不敢去家中正经历什么,只咬着牙闭上眼,强迫自己坚持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兵士突然喊了一嗓:“指挥使大人来了——”
指挥使大人?宝颐迷迷糊糊地想,指挥使大人是谁?
大脑艰难地运转着,桌子底下太闷,她娇生惯养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听闻指挥使大人莅临,祠堂外交谈的兵士纷纷收了声响,前一刻还喧闹的庭前,霎那间鸦雀无声。
笃,笃,笃。
军靴踏过唐家整块青石砌成的台阶,男人的脚步沉稳有力,毫不迟疑。
那人问道:“人找到了吗?”
声音如林间南薰,却意外的年轻。
听见这无比熟悉的嗓音,宝颐浑身一个激灵,好像有人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一样,整个人都清醒了。
士官向他回话:“找到几个面貌相似的女子,请大人过目。”
扑通,好像有什么重物被粗暴地扔在了地上。
二姐姐又在哭了,她哭着求那大有来头的男人放过她,嘴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话:“裴公子,看在昔年同窗之谊的份上,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我真的不知道小妹她去哪儿了,太太那么宠爱她,怎么会把她的行踪告诉我们这些庶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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