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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轻骑伴着驼队向山谷外行去。谷口处守得有人,很多人,或者说,很多人马。见队首将至谷口,一男一女并肩行至谷内。

男人身形高大,肩宽背阔,双颊、颌下短须浓密。长衫莹白如雪,厚剑通体乌黑,若不是肚子微有些隆起,当真宛若战神一般。

女人一身湖蓝,容色算得端正,顾盼间却透着一股使人瑟缩的冷厉。右侧腰畔悬着一柄弯刀,形如新月,格柄金黄,墨绿刀鞘嵌着暗红宝石。

二走近时,身后骑手也浅浅跟进。叶玄见得二人容貌,已大致猜出是谁。

“诸位英侠有礼了。在下燕希城城主焦怀,这是内子甘恬。不知诸公驾临,未得及时迎候,怠慢之处,还请恕罪。”那男子朗声说道。女人不言,冷然抱拳,行男子礼。

天河北南,凡“旱境”及以上武者的情报,“莫问塔”都会留意、探听,有时甚至购买。既是生意所需,也是叶玄所命,更是残影所好。

拥有一名以上“旱境”武者的势力,“莫问塔”更会加倍留心。似“焦怀、甘恬”这般成名日久的“旱鸳鸯”,其形貌、宗属、门派、师承,叶玄与残影心中早有轮廓。此次出行前,更将往年积累的有关南方各大城邑、门派、帮会的卷宗,尽数默背于心。

“什么他妈诸位英侠,这是直到今日仍没探清我们身份吗?何等荒唐的情报水准。”叶玄心中暗讽,口中还礼道:“在下枯荣城城主叶玄。焦先生、焦夫人,久仰了。”他故意不引见木青儿,想看看对方是何反应。

焦怀听见“枯荣城”三字,怔了一怔,随即说道:“原来是枯荣城主,失敬,失敬!不知叶先生驾临我境,有何贵干,可有需焦某效劳之处?另敢请教木先生是否也到了?”

“师姐。”叶玄侧头唤道。木青儿这才走到叶玄身旁,与对方见礼:“焦先生、焦夫人。”只淡淡念出两个名字,全无寒暄客套之语。口吻中虽无半分恶意,但于对方瞧来仍是倨傲已极。

“久慕木先生英名,焦怀这边有礼了!”焦怀肃穆抱拳,一揖到地。与面对叶玄时的坦然相较,显得拘谨、持重许多。

当今武林,谜团有三:

顾长卿能活多久

福禄下有没有寿

木青儿是不是蝗。

百余年前,木青儿驱退上任城主“颜戎”,夺下“枯荣城”。“颜戎”乃是“寒极门”弟子,当年已是入了“旱境”的强手。

那时“寒极门”三位“旱灾”俱未遭人屠灭,正是高手最多,风头最盛的年景。不久后,“颜戎”携师弟“贺镰”、师侄“步衡”回“枯荣城”寻仇,以三围一,仍遭败北。

一旱裁三旱之事,虽极罕见,却也是有的。“剑盟”盟主“楚天穷”,就曾以一柄寒剑力杀三名仇寇。木青儿那一战的吊诡之处在于,“寒极门”三人皆只受了轻伤。

当日情形并非比武。是木青儿不讲规矩在先,悍然夺城。也正因此,“寒极门”三个男子才会不顾尊严合围一女,此战实为仇杀。这样的打斗中,点到为止比直接杀死对手,要难上无数倍。

更荒唐的是,木青儿以一敌三,使的功夫竟是“金刚掌”和“无极印”!那是连最低阶的“练气者”也瞧不上眼的,极粗浅的入门功法。若传闻属实,则几乎可以断定木青儿是“蝗灾”无疑。

只不过此战之后,“寒极门”三大高手于十数年内接连被杀。一死于决斗,一死于争风,另有一人横尸街头,凶徒未明。树渐倒,人渐散,“寒极门”今日已只是苟延残喘的一间小小武馆。随着“寒极门”的衰败,人们对那一战的骇意,也渐淡去。

座实“枯荣城”后,木青儿将叶玄扶正,便即隐于府幕,再无惊人之举。那被木青儿驱退的三人究竟是何品阶,经年日久,似乎也不怎么属实了。

“寒极门”在“北地以西”毕竟曾盛极一时,风头无两。此间高手与“颜、贺、步”三人亦多有相交,是以西北武人们对“木青儿”的品阶并不如何怀疑。南方武人则本就对“寒极门”这透着北人粗鄙、倨傲的名字颇为不屑,又于“北蝗”多过“南蝗”之事不甘不忿,因此南地的流言之中,对于当年一战颇多戏谑。“木青儿”三字,过了天河,便不似在西北那么吓人了。

饶是如此,焦怀亲见木青儿后,仍持礼甚恭,不敢露轻慢、狐疑之意。甘恬轻蔑地瞥了丈夫一眼,依旧傲然而立,冷冷抱拳。

木青儿见焦怀长揖及地,心中暗苦。她实不愿当众做出如此夸张的动作还礼,只得将两手虚扣腰畔,右腿藏于左腿之后,浅浅屈膝,以女子礼相谢。也顾不得玄竹在手,长剑于背,令此礼看上去显得不伦不类。

还礼之后,木青儿不再言语,望着脚下杂草出神,场间一时尴尬。叶玄接口道:“我与师姐来此,取些家中旧物,惟恐叨扰焦先生及尊夫人,是以未敢登门拜见。于礼有失,先生莫怪。”

焦怀朗声一笑:“先生说得哪里话,贵客前来,原当远迎,是焦某不周了。若蒙不弃,还请二位先生到我燕希城小住几日,也可让焦某略尽些地主之谊,聊表中心歉意。”

“焦兄赤诚,叶玄深领。此行来得匆忙,家中尚有人相侯,我们这便要赶路了。”叶玄很想知道,他若当真应了这虚伪的邀约,焦怀能不能允他将这一千轻骑,二千骟驼尽数开进城去。

“叶兄既有事相绊,焦某今次只能抱憾啦。不过叶兄一行自北地而来,想必车马劳顿,我夫妇二人备了些薄礼,万望二位先生不要推辞。”说罢向身后招了招手,谷外有人抬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进来,里面尽是些“财帛、瓷器、珠玉、美酒”等惯常用于礼赠之物。叶玄瞧那些抬箱之人的装束,分明就是“箭手”,只是长弓和羽箭并未背挂在身。堂堂“燕希城主”,断不会连些正经仆从也无,只怕这是在暗示些什么。

“焦兄厚谊,叶玄愧领了。怎奈携众远行,身旁并无足以相谢之物。待在下回到枯荣城,定备厚礼以报先生雪中送炭之恩情。这便告辞了。”焦怀所赠之物虽价值不菲,于驼队远行却无丝毫裨益,叶玄故意将“雪中送炭”四字说得阴阳怪气,话语中,实已不加掩饰地透出讥讽与轻蔑。

焦怀面上笑容渐敛,拱手还礼却不让路。

“先生打算就这么走了?”一直站在“焦怀”身旁的“甘恬”,今日第一次开口说话,语调阴冷已极。

叶玄不再言语,盯着焦、甘二人,目光愈发不善。片刻后,焦怀忍气尴尬一笑,向前走上两步,低声道:“叶先生,木先生,两位携一众兵甲到我的地头取宝,事先未与我招呼半声,那也罢了。今日我夫妇亲来拜见,礼虽轻薄,入不得先生眼去,怎地也是一片赤诚相待。两位若就这么拂袖而去,往后我焦某人还有何颜面做这燕希城主?”语气诚恳,含义也甚明确,只要“木叶家”假假回赠些东西,这一关便算过了。

“真是好笑,此间距燕希城几十里开外,哪块牌子写着是你的地头了?”站在木、叶二人身后的残影在鬼蛾臀尖轻掐了一下,鬼蛾当即会意。此等蛮横言语,唯有自她口中说出,最是有种啪啪打人耳光的感觉。

焦怀不识得鬼蛾是谁,更是全没料到对面除了木、叶二人外,还会有人开口说话,惊怒交集,竟一时语塞。

甘恬原就憋着一肚子火,此时一点即燃:“留不下你们,还留不下这些畜生吗?预!”最后一字,声震山谷。只见谷口百余名弩手鱼贯而入,山脊之上,更冒出不知几百名箭手,挽弓拉弦,箭头均瞄向骆驼。

“小蛾。”叶玄轻声唤道。“蛾”字尚未落地,鬼蛾左手“阴风指”已当胸点出,直戳甘恬心窝。甘甜性情悍勇,大惊之下竟半步不退,右手闪电般拔出腰畔弯刀,自下而上撩斩鬼蛾手腕。那弯刀锋锐至极,眼见鬼蛾一只莹白玉手应刀而落,甘恬正拟反手抹她咽喉,只觉眼前一虚,身子向后飞出,未感到臀、背搓地的痛楚,便即没了知觉。

原来那点向心窝的左手“齐腕而断”的画面,只在甘恬脑中一闪,并未真的发生。高手过招,每一式必埋后手,弯刀与手腕将触未触之际,甘恬心绪已提前飘至那“割喉索命”的第二招上。然而甘恬那一刀,正切中紧紧缠绕于鬼蛾前臂的绳鞭“鬼哭”。

“夫人!”直到甘甜倒卧于地,焦怀方愕然惊觉场间发生了何事。潜于谷口、山脊的弓弩手,本是焦怀所备的后手,他原想着只要将骆驼射死大半,对方的东西便带不走了。这一节对方也必心知,因而只是个谈判用的威慑,大概无需真闹到此等地步。

得知对方是“木青儿”后,这一隐伏的后手已不打算用,未料却被甘恬唤了出来。更令他万没想到的是,堂堂枯荣城“木叶家族”,竟一言不和便下杀手!眼见双方剑拔弩张之时,焦怀正欲忍气再劝,倏忽间一团紫黑魅影自身侧飘过,再一回头,夫人已躺下了。

那焦怀也当真是个憨直之人,到此地步仍没看清情势,竟欲俯身去瞧甘恬死活,直到鬼蛾右爪如利隼般挠向自己面门焦怀凭着本能伏地一滚,起身时宽剑脱鞘,左颊已烂成一团,血痕透齿。

焦怀终于不再犹疑。眼中冒着困兽般的凶光,劈剑斩向鬼蛾。焦怀手中钢剑名曰“断掌”,剑身较寻常宝剑宽出倍佘,剑招中“劈砍”多过“点刺”,似剑实刀,刀招内又藏剑意。

此时焦怀已萌必死之念,招招势如疯虎,只求拉上一人同归于尽。鬼蛾见这换命的打法,不敢再伸臂硬接,足下运起“岚步”,绕着焦怀游走同时,以她最擅长的“无痕手”功法,顺着剑影缝隙,一丝丝剔着焦怀周身各处皮肉,却也寻不到机会挑断他手筋,亦或割破咽喉。

焦怀被“无痕手”剐得剧痛惨嚎,招式愈加狂暴。足下长草渐红,鬼蛾却始终没能得手,反被迫得越来越远。

鬼蛾也不急躁,眼见如此下去,焦怀定要不支而倒。此时随着焦怀入谷的数十轻骑各挺长枪,飞马而上。灾害纪元,“枪骑”极为罕见,骑兵所使的通常是兼顾“步战”与“马战”的长刀。

“寒星。”见枪骑杀到,叶玄口中又吐二字。于陆烬所觉,几乎是在听见“寒星”二字的同时,“铛”一声巨响,一柄冷意森然的长剑,自寒星青嫩宛若葱蕊般的玉指中延挺而出,硬生生架住了焦怀手中暴风般狂舞的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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