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刚来到这里的时候,程络已经放松了很多。她有一张一开口就刹不住车的嘴皮子,但就算他们年纪相近,陆志泱还是把她当成个小姑娘看待。二十三岁,确实是个很容易觉得自己比旁人成熟的年纪,陆志泱这样看待彼时的自己。
“总得捧着你嘛,陆队长,”程络相当实诚地回答,“让你忘乎所以一点,就不会找我麻烦了。”
程络成为了陆志泱御用且唯一一个午休盟友。那年队里只有他们两个新人,陆志泱话不多,又天生长了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脸,他还很是孤芳自赏地认为他们两人中是程络耐不住寂寞。
他们时不常会选择出去午休。大家都不爱在办公室吃午饭,而是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放风,比如在街角总是人满为患的肯德基,临近年末的时候很难能占到位置。尤其在这段日子,肯德基里还会响彻着一桌桌附近公司探讨着年终业绩的员工。
这么想还有点好笑,监狱里的每天有一小时出来放风,上班族又何尝不是?
那阵子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就是他受了点皮肉伤。这让他原本还算平静的警队生活被打破了。他出院之后那个周末回家还听到母亲絮叨了一通,说他老爸公司遇上了些问题,前两天大发雷霆,也不知道现在处理得怎么样了。当然,彼时的他完全没有把这两件事如此巧合的时间联系起来。
和他听说过的那些在执法期间受了工伤的典型功勋们比起来,这个伤口卑劣又渺小,和他们大部分人受过的伤一样。他们并不像布鲁斯·威利斯的电影里那样,浑身浴血还能喘着气跑个负重马拉松。大部分时候,他们的工伤不过是被文件纸的锋利边缘划破了手指。
当然,他的这次工伤还有点不同。
就是在龚队长和他畅谈了一晚上的第二天,午休的时候,他和程络照例去了肯德基,勉强占到一个窗边的位置。
陆志泱闷头啃着香辣鸡腿堡,这是他最喜欢的套餐,坐在他对面的程络又开始进行她最擅长的事:如何让自诩高冷的陆队长开口畅谈。她从天气说到经济,又讲到上周末看的电影,还有家里拨号上网的时间不够用了,然后陆志泱就认真地思考她的话为什么这么下饭,那让他几乎没注意程络在讲什么。听着她叽里呱啦的话语连味同嚼蜡的快餐都堪比什么绝世美味。
“……长还有联系你吗?”
“什么?”
他一愣,差点被可乐呛到。
程络加重了语气,好像也不恼,“我刚才说,龚队长还有联系你吗?你不是之前跟我讲他偶尔会联系你?”
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点头闷声说,“前阵子有,最近没再联系了。”
“他为什么调走了?”程络问。
“你又为什么调来了呢?”陆志泱反问道,语气并不那么讨人喜欢。后来他回忆起这段日子,总觉得初出茅庐的自己时刻都那么不可一世。他这样问过程络,说我刚工作那阵子是不是性格很讨人厌啊。
程络总是会笑着看他。
“不,”她总是这样说,“我觉得你很好。”语气真诚到让他没法反驳。
当然了,彼时的他并没有这样的觉悟。他甚至还有点高高在上地想,龚队长如此信任他,那么就不可以把他们之间的秘密透露出去,从而抗拒地嫌弃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打听那么多事。
或许是他的表情终于不太好看了,程络冲他眨了眨眼,低下头看着挤在汉堡盒盖上的番茄酱。
很红,很像他不久前在万豪酒店里看到的,从姚盛昌嘴里流出来的深色的血。
那样的凶案场面,一个派出所的小民警见过吗?他不可一世地想。程络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正盯着她看,还悻悻笑了一下,那双眼睛又眯起来了,很弯很亮。
他还记得有一双眼睛、也是这样眯起来的时候,像晴天时的月牙。
“陆队——”她又张口想说什么。
“砰”的一声在他耳边响起,打断了她的话,而陆志泱吓得差点被薯条噎在嗓子里喘不上气来。
他飞快地扭头看向窗外,有人在他旁边的玻璃上拍了一掌。人影飘过,他探头过去时,那人已经挤进路边密集的人潮之中。
陆志泱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可乐杯,就是在那一刻,他看到一辆卡车朝他与程络就餐的位置飞速驶来。
“小心!”他从座位上蹦起来,大脑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抓起程络的胳膊向后推去。一声巨响,落地的玻璃窗就在他背后炸开。无数片细碎的玻璃好像尖锐的子弹砸向他,飞进他的发丝之间,划破了他的衬衣。路人嘈杂的尖叫随之闯进他们的世界。
人们互相推搡着四散跑开。
他再回头看去,他们刚才落座的地方早已一片狼藉。
陆志泱“嘶”了一声,腰间一阵剧痛。
一片相当大的玻璃碴飞溅起来插在他的腰上,看上去不算深,血染湿了他的衣服,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把更多深红的血送了出来。
“陆队长,你不要紧吧!”程络喊道,惊慌失措地扶住他。肯德基离警局不远,没几分钟,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便在店外回荡了。卡车司机早已不知去向,陆志泱捂着腰,忍痛跌跌撞撞跑出去,店外的街道被撞得破败不堪,熙攘的路人隔着几十米远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着。
是谁……?他的呼吸愈发急促,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他腰间的伤口,痛感钻进他的脑尖,疼得他头晕目眩。
“砰!”玻璃被拍响的声音,低沉又匆忙,回荡在他彻底跌入黑暗之前的思绪里。
他住了三天院。出院那天,他给交警队打电话申请查看了肯德基街角的监控录像。
交警队告诉他,货车司机已经被拘留了,那天冲着肯德基撞过去之后本来要跑结果被当场抓捕。司机一直说刹车突然不听使唤,应激之下没有反应过来,方向盘打不到别处,前面就是十字路口了,便脑子一片空白地朝着肯德基撞去。
程络在他出院那天跑来陪他办出院手续,和他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距离,问能不能和他一起去看监控,又患得患失地问他怎么样了。
陆志泱刻意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对程络的关切相当冷淡地回应道,“还行吧,差不多好了。”
直到晚上回到家,陆志泱才发现程络偷偷在他包里塞了一盒巧克力,盒子上附着一张卡片,卡片上画了一张海贼王里路飞的简笔画。这是他最喜欢的动漫,他想到自己手机上用了一张海贼王的屏保,但他完全不知道程络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种细节的。
那张卡片的角落写了一行小字:
“陆队长,祝你早日痊愈。”
肯德基街角总是人满为患,他们将两小时的监控看了三遍,又把卡车撞进餐厅的画面看了好几个来回,因为角度和清晰度问题,没看出什么端倪,更没看出拍玻璃提醒他的人是具体哪一个。货车原本在中间车道,即将到达路口的时候,突然偏离到右边的方向直直朝着肯德基所在的橱窗撞去,原本的右转道上接连三辆轿车急刹才没有酿成更大的事故,然而路过的行人还是有三人被飞溅的玻璃划伤。
从货车偏至右边加速到撞上橱窗,整个过程还不到十秒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人满为患的街道有五个人经过了他和程络就坐的位置。他锁定到一个人,深深扣着一顶黑色渔夫帽,卡其色的宽大外套直遮住膝盖,底下若隐若现着一双黑色的骑士靴。
“我觉得像个女的。”程络在旁边郑重声明,“比刚才路过的那个明显是男人的路人肩膀要窄。”
“怎么,男人就不能肩膀窄一点嘛?”他扬起眉毛。
程络抿嘴笑了,偷偷瞥向他的肩膀。
这是巧合吗?
他一遍又一遍将那短短十秒钟的监控颠来倒去看了很久。卡车仅仅是刹车失灵了吗?又或者说他和龚世荣一样,陷入了一些未知的危险之中?
渔夫帽路人在屏幕上走过又随着他调整时间轴而倒退回来。
无尽地重复着,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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