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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章罪夜之王(壹)

大明伏波四年正月十二-西元1645年2月8日

这一天的兰登下着大雪,天气格外冷。

油街上,炼油厂的工人们下了班,埋着头,急匆匆行走在黄昏的浓雾中,他们时不时会停下来,掏出磨旧的铜板,或是浸油的宝钞,从街边的摊贩处,购买一些吃食。

这是油街上最后一家鲸油厂了,大约百年之前,这里油厂林立,成车屠宰好的鲸鱼被港口的蒸汽列车拉到这里,血肉倒入炼炉,油腥四溢的浓烟中,黄澄澄的油脂流了出来。

那是财富之油,是机械部件中润滑剂的重要部分,兰登人以此致富。

但代价是,每一个走进这座城市的人,都会染上一身油腥味。

恶劣的生活环境让租界大为不满,他们迫使兰登人把鲸油厂搬到了对面的山上去,如此一来,那股烟,至少不会飘过租界了——但仍旧弥漫在油街的上空。

可事实上,油厂在不在这里,对油街而言都没有关系,百年来的肆意炼油与废料倾倒,让废油浸入了油街的每一寸土壤,这里寸草不生,即便是最深的井,打出来的水也飘着一层油。

这是油街最后一家炼油厂了。

在这里做工的人,都是些别人不要的老弱病残,据说炼油厂的老板也有意要搬走,奈何找不到出手的机会,若是等它也搬走了,油街,就真成了兰登城中最阴暗的角落了。

人群中,一个瘦弱的男孩抱着一只大白鹅快步行走在油污的泥泞中,他走得极小心,因为那只大白鹅似乎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呱呱叫着,不断挣扎。

油街的路面湿滑,若是在这里摔一跤,可得洗好几遍才能洗去那股油腥味。

但他终究还是摔了一跤,大白鹅呱呱叫着,想要逃走,他急忙连滚带爬,在油泥里几个扑棱,把大白鹅死死抱在自己怀里。

这般可笑的举动引起了街边路人的哄笑。

他像是没有听到,从容的爬起身来,小心前行。

…………

“康斯,你买只鹅怎么这么久啊,你,你这是怎么了,真是笨手笨脚!”

“赛,赛丽亚……不好意思,它,它太重了……”男孩憨厚的笑着。

“真是一点男人样都没有,唉,给我给我,快去洗洗!”

名为赛丽亚的女孩信手夺过康斯手中的鹅,朝厨房去了。

康斯看着她的背影,嗅着厨房里飘出的饭香,脸上憨厚的笑容渐渐冷却,消失,他如一个绝对客观的旁观者,扫过这屋里的一切。

赛丽亚,和其他几位「姐姐」在厨房里忙碌。

另一侧支着几张软皮沙发的大厅里,更多的姐姐端着酒杯,围坐在桌子旁,开怀畅聊,笑得花枝乱颤——那里,飘来了浓烈的脂粉味。

大厅的拐角,陡峭的楼梯通往二楼、三楼,那上面有许多房间,房间里有柔软的大床。

这里,是姐姐安吉拉的家,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她卖身的地方,是个ji院。

每个月总有这么一天,姐姐们闭门谢客,聚在一起,饮酒作乐。

而我,是这个ji院里唯一的男人,如果说,快满十岁的小孩也能算男人的话。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康斯,康斯·尤里乌斯。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个月。

而那个叫做赛丽亚的姑娘,比我大一岁,也是某个姐姐的妹妹/女儿——谁知道呢?

兴许在这种地方见惯了男人,她对我的态度不算好,总是找些理由捉弄我,

她想成为一位修女,而遗憾的是,出身这种地方的她自然不可能成为修女。

她的命运一眼便能看到头。

…………

豪饮过后,一地狼藉。

姐姐们横七竖八的倒在沙发上,玉体横陈,有些诱惑,又有些不雅。

康斯喝完最后一滴牛奶,叼着块黑面包,蹑手蹑脚的收拾盘子,在这种地方,姐姐自然对他没什么太高要求,但他自己有,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吃太多荤腥,主食是杂粮蔬菜与牛奶。

因为身体重于一切,身体是一切的本钱,而他恰恰,身体不太好。

这十个月来反反复复的咳,要不是租界的医馆说他没有肺痨,就是气虚,他还真担心自己会像林黛玉一样命如纸薄。

康斯正洗着碗,突然听到了剧烈的拍门声。

“开门!嗝~快……快开门啊!”

“开门!臭婊子!”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对ji女来说,piao客既是金主,也是最危险的陌生人。

才子佳人那种故事,是话本小说里的,真实的ji院只有谎言与暴力,前世康斯听过一种说法,ji院之所以会成为ji院,成为一种聚众卖ying的场所,除了鸨头需要以此控制ji女外,也有ji女寻求保护的原因。

龟公既是拉皮条的,也是打手。

在油街的这间小ji院里,这样的事情时常上演,而这里没有龟公,一切都由姐姐自己亲自操持。

康斯听到了嘎吱的开门声,然后便是争吵,想来是姐姐去了。

他没有去帮忙的意思,因为目前的自己只会添乱。

争吵声渐渐停歇了,这十个月来康斯已经足够了解姐姐,这个叫做安吉拉·尤里乌斯的女人自小在油街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生存的本事,她能处理好这些事。

门嘎吱的又关上了,康斯洗着碗,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然后便被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从背后抱住。

安吉拉摸着康斯泡在水中的手,话语中,带着浓重的酒气:

“我来吧,你的手不该做这些。”

康斯背对着安吉拉的脸上浮现了那么一丝丝笑容:“没关系,就快洗完了——我今晚上夜班,蜂蜜水已经泡好放你房里了,现在应该还是热的。”

安吉拉又把他幼小的身体抱紧了几分,鼻息吐在了他的耳边,却并不让人反感。

康斯没有继承‘康斯的记忆’,但从这十个月的了解中,他大概可以知道,康斯与安吉拉的关系并不好。

安吉拉说,康斯是她的弟弟,他们的姓氏来自高贵的罗马。

可这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根本无从分辨,曾经的罗马贵族的确黑发黑瞳,可看着安吉拉眼角的那几丝细纹,康斯又会想:我真的是你的弟弟吗?这黑色的发与瞳,难道不是来自某个明人恩客的「意外」?

康斯大体上能理解安吉拉不说出实情的原因,因为对他们这种人而言,大明的血统并不是什么荣耀,而是左也不是人右也不是人,「杂种」没有办法融入任何一边,杂种的母亲自然宁愿描绘一个美好的梦,也不愿意告诉杂种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所以,原本的那个康斯,应该是和安吉拉有很多矛盾的——并不全部来自于自卑,也因为他根本无法融入这里。

想想看,一个ji寮中长大的男孩,应该成为什么东西?

对赛丽亚而言,她注定成为ji女,即便她不愿意,但也总有那么一个选择,而康斯……似乎没有任何选择与可能性。

但那是过去的康斯。

康斯还记得自己醒来的那一日。

他衣衫单薄,躺在油街的泥泞中,高烧不退。

那一天他昏昏沉沉的走过半个兰登,看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然后发现自己又饿又病,没有记忆,口语不纯熟,连与人说话都做不到……

那位圣天神武皇帝朱允炆开局天胡,而他开局天炸。

他不知什么时候整个人晕了过去,如果……如果不是安吉拉找到了他,他恐怕在经历一日穿越之后就会直接嗝屁。

据说,是‘康斯’又离家出走了。

那几日的悉心照料,让康斯对这个便宜姐姐多了几分好感。

有家的感觉,真好。

康斯洗完了碗,看了看时间,该去上班了。

他回到二楼自己的小房间,这地方隔音不是很好,总是能听到隔壁的那些动静,而安吉拉特意把他的房间放在了最角落,这样至少能让他听得不是那么清楚。

打开房门,一片凌乱,与康斯在外人面前的整洁得体不同,他自己的世界,无序可言。

角落里堆着许多金属模型,那是玩具。

‘康斯’自己做的玩具,但对身体里装着一个成年人的康斯而言,玩具这种东西自然不会让他感兴趣,留下它们,就当是个纪念吧。

它们毕竟曾是一个男孩的梦。

这位小朋友在机械构造上颇有天赋,可惜生错了时代,也生错了肤色。

康斯拎起自己的挎包,拿上挎包旁的《帝史本纪》,转身,出了门。

临到要下楼梯时,安吉拉又叫住了他,把一个钱袋子塞进他手里:

“刚才你都没怎么吃东西,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就自己买吧。”

康斯捏了捏钱袋子,憨笑道:“姐姐,这太多……”

“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康斯,自从那场病后我感觉你不太一样了。”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她的情绪有些激动,眼里噙满泪花:

“但无论你想做什么,姐姐都支持你,这是姐姐……能给你的唯一帮助了,对不起……对不起……康斯,你那么聪明,你不该是这样的……”

她握着康斯小小的手,握着那手里的钱袋子。

康斯走在雪后的油街上。

积雪覆盖了泥泞,似乎也掩住了那股难闻的油腥味。

康斯看到,路边的巷口有衣着暴露的ji女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强打笑容揽客——如果今天不是休息,那么安吉拉也会那样。

有三三两两的醉鬼摇晃走过,扶墙呕吐。

康斯很小心,离他们远远的,只在路灯照得到的地方走过。

这个世界或许有秩序,但油街没有。

兰登最安全的地方在租界,可对康斯而言,那里反倒危险,当初安吉拉带他去租界看病时,在过兰登桥的时候,他亲眼看到平夷卫随手打杀想要偷入租界的兰登人。

明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我当然要和明人打交道,但不是现在……现在,我得发育。

康斯缓步走在路灯下,一边走,一边翻看着《帝史本纪》。

大明没有把它列为正史是有原因的,虽然是朱允炆亲手所写,但其中内容过于惊世骇俗,有吹嘘自己的成分,不过还是有些东西值得一看,比如……

“我本来不想开后宫,但皇后却跟我哭诉,如果我再不纳妃,人们会骂她恶后……勉为其难,我先纳365个吧。”

…………

康斯成为了丽痕书店正式员工契机是一次翻译。

那是翻译京剧版的《苏三起解》,中译英本来就很难了,诗词戏曲更是重灾区,要能译得信达雅,那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康斯译得非常好,以至于顾客专门上门酬谢,老板一看这是个下金蛋的母鸡啊,所以便把他招了进来,薪水异常的高。

再后来,康斯建议老板把那闲置的印刷厂用起来,发报。

老板不怎么上心,干脆就全交给他了——等于是把印刷厂借给他用,材料自费,员工自雇,至于发报所需要的采编文案……你自己解决。

康斯一个人做了所有的事情,终于在两个月前,发了第一期《时代周刊》。

来丽痕书店买书的大多是租界的明人,因为这两百年来的六次叛乱,血仇累累,明人表面上在兰登地位崇高,可暗地里却备受敌视。

晚上的兰登,明人除了租界,不管哪里都有危险,所以书店晚上,本是不开门的。

但康斯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写稿,他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于是便向老板建议,晚上自己可以来守。

时间已过午夜,康斯正写着下一期的稿子,突然看到书店外支起了面摊,三五成群虎背熊腰的明人聚在一起吃面。

康斯走出书店,坐在面摊前,今天心情不错,他难得的从安吉拉的钱袋里掏出一个铜板:

“一碗阳春面。”

卖面的大汉瞥了他一眼,似乎是说‘你总算愿意掏钱吃面了’,但却没有接过那枚铜板的意思。

这时,隔壁桌有人哈哈大笑,喊道:“小康啊,今儿我终于赢一次了!”

他们在赌康斯今晚会不会掏钱买面,但是……

“但你别想了,卞英不会卖面给你的!”

“为什么?”康斯问。

卞英淡淡道:“我的面只卖给人吃,不给狗吃。”

哈!——

康斯心中一笑,有那么几分滑稽起来。

不知道我要是告诉你我来自四百年后,我拥有和你们同样的祖先,同样的灵魂,你会不会卖给我吃?

我想多半不会,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只认血,不认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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