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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香院,一个穿杏黄色滚蓝边坎肩梳着双鬟髻的丫头托了一个黑漆雕花小托盘,往一间房里去。待进了门,便被屋中的冷寂凝住了神,悄声说道:“姑娘……”

宝钗歪在炕上,面上有些憔悴,似未听到她说话一般。

莺儿将托盘放下,上前道:“姑娘,你早上还没吃呢,好歹吃些吧!若伤了身子,太太岂不心疼?”

宝钗摇摇头,道:“你放着就是了。”

莺儿踌躇了一回,正要再劝,却听帘子一掀,薛姨妈已带了丫头进了来,莺儿忙上前迎道:“太太来了。”

宝钗忙要起身,却被薛姨妈三两步上前按住了,道:“我的儿,你歪着吧!”

宝钗挣扎不过,只得歪着。那薛姨妈握了握女儿的手,一阵心疼,道:“手怎么这么冷?”回头又骂莺儿道:“你是怎么伺候的,姑娘的手这么冷,你也不知道给她添衣裳拿手炉,若是病了,仔细你的皮!”

莺儿一阵委屈,却口不能言,只躬身低头不语。宝钗摇摇头,拉拉母亲的手,道:“妈别怪莺儿,我嫌炕烧的太热,燥的很,就把手炉都搁起来了。”

薛姨妈叹道:“我的儿啊,你虽省事,也该多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啊!”

宝钗苦笑道:“妈忘了么,如今我正‘养病’呢!”

薛姨妈哭道:“我苦命的儿啊!只恨你父亲去的早,你哥哥又是个那样的,不然你何至于如此?我的儿啊,你可得保重自己,若是你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活?”说着竟呜呜哭起来。

宝钗心中虽仍十分抑郁,可见母亲这样伤心,到底强打起心神劝慰起薛姨妈来:“妈且放心吧,我将养两日便好了。哪里这样娇弱了?”

薛姨妈心中一阵安慰,母女两个互相劝慰了,止了泪,唤了丫头打了水洗了脸。莺儿学了乖,忙送了手炉热茶来。薛姨妈便也上炕,母女两个一同坐着说话。莺儿便坐在门外边,一面做些阵线,一面守着门。

这里宝钗说道:“妈可去见过姨妈了,姨妈怎么说?”

薛姨妈叹道:“你姨妈也是同咱们是一个想法,这次,估计你是被算计了。”宝钗低头想了一回,道:“那日我在那边房里,除了珍珠,在的人也不少。后来我拉着珍珠说话,其余的人都散了。那些人里,指不定里面有老太太的人。”

薛姨妈道:“这话很是。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万事儿却都管得紧,竟是一丝儿都不放松的。你看你姨妈,也是已经做祖母的人了,还要当着媳妇儿女的面,日日在她跟前立规矩。虽说是管着家,可上上下下那么一大家子,那么些事儿,只要老太太开了口,她便只能听着。真是憋屈的紧。”

宝钗点点头,叹道:“姨妈是极不易的。”

“不过此次的事儿,确是我儿你太过大意了。”薛姨妈又正色道。

宝钗面上飞红,道:“妈说的是,是女儿无用。”

薛姨妈叹一回,道:“你到底还小呢,如今这样已是好的了。只是论心眼,哪里比得过老太太。前儿那事儿,看着是简单的很。其实里面的弯子多着呢!吃了一次亏,就该多长些心眼儿,日后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儿了。”

宝钗答应着,暗自羞惭,也生了警惕之心,日后为人行事越发谨慎,只是效果不显罢了。当然,此是后话了。

这边宝钗道:“此次的事儿,还得多亏了珍珠那丫头。我和她谈着,倒是个好的。”

薛姨妈也叹道:“我儿这话很是。那日的事儿,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宝玉她们,不过说说笑笑就过去了。可偏偏那老太太偏心——只怕还有生点子事告诫你姨妈的意思在里面——说到底,终究是你姑娘的身份让你吃了亏,带累了你的名声。日后也得想个法子把这名声给圆回来才好。不过那个珍珠倒是个可以拉拢的。”

宝钗道:“妈也这么看?”

薛姨妈道:“嗯,你虽是装病,不过听说那丫头是真病呢。这府里的规矩,丫头病了多是要挪出去的。你姨妈看她可怜,便留她下来养病。老太太知道了,也打发了鸳鸯去瞧她。听说这两个丫头好着呢!我就想怎么你姨妈怎么竟选上她了。你也知道,这珍珠虽老实,但到底是老太太那里出来的,只怕养不熟。如今看着倒好,你姨妈派了她管着宝玉屋里,也是许了她半个前程的意思,她也不是个傻的,立马就投桃报李了。当日你那样尴尬,还是她上来搭了个台阶,大家下了,这事儿才混过去。咱们是亲戚,虽说老太太不好罚你什么的,可终究心里不舒服,面上也过不去。日后生了嫌隙,也不好。于你名声也有损。何况她和那鸳鸯丫头好,若日后调、教得宜,她就是个最好的耳报神,那老太太屋里的风吹草动,我们自能立即知道。”

宝钗沉吟一回,又道:“妈说的很是,只是平白无故的,咱们也不好拉拢她。”

薛姨妈道:“这你放心,我昨儿差人送了些东西给她。”

宝钗一惊,道:“是什么,她收了?”

薛姨妈道:“是年里药铺子里从外面进来的一点子药,听说治个风寒咳嗽倒是极好的。我们白放着也没用,就给她送去了。她一个丫头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只怕当宝贝似的乐呢!一下子甜头太大了,若把她养刁了胃口,可不好。日后你多看些,她缺什么咱们就给她什么,细水长流,让她念我们的好,日后等需要她帮忙时,她也没法子撂挑子。这就叫‘对症下针’。”

宝钗点点头,笑道:“到底是妈想得周全。”

薛姨妈便拉着宝钗的手说道:“我的儿,你哥哥我是不指望了。他那个脾气,只要不闯祸,我就阿弥陀佛了!咱们家这几年被他消耗地差不多了,原指望你能进宫去,若能得了贵人的青眼,咱们家便起复有望了。谁知生生又被那个孽障给害得免了参选的资格,倒让那起子小人给笑话了一场。”说到这里,不由心口犯疼,宝钗忙劝道:“妈别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一面说,一面帮着母亲按摩心口,又唤人倒热参茶来。

薛姨妈见宝钗孝顺懂事,方才慢慢熄了怒火,接了同贵端上的热参茶来吃了两口,方才顺了气。可一眼瞟见站在门边的香菱,不由又恼怒了三分,骂道:“这么大人了,成日家只知道玩,这又是哪里野回来的?”

香菱本自怯懦,突被薛姨妈吼骂一声,不由吓的红了眼圈,忙道:“回太太,我给姑娘描花样子去了。这会子描好了,来给太太和姑娘看看。”说着忙递上描好的松柏长青图。宝钗瞥了一眼,便不言语。薛姨妈见那是一大副帐子的样式,图样细致,想是下了工力夫的,倒也不好说什么,可抬首看见香菱泪眼盈盈,玉立婷婷的模样,火气越发上窜了三分,啐道:“整日介做这样狐媚子的样子给谁看呢!我的蟠儿好好的,就是给你们这样的人带累坏了!还不下去!”

香菱委屈地什么似地,可又不敢哭,只垂身道:“是。”欲要慢慢退下,却听薛姨妈又道:“站住。”她便只好站住。

只听那薛姨妈道:“把那描好的帐子绣出来,我要送人的——没绣好就不许出来。”

香菱忙应了,而后才规规矩矩退出来。待回了房,方才痛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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