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默然点头:“是我设的。蒋太后所做的事儿,是为我做的。这份罪孽,不能算到她的身上去。”
萧风长叹一声:“那阵法的代价……劈山救亲,当知损子女之气运,非大福泽之人不可冒险用之啊。”
萧风的心里猛然一动,睁大眼睛看着嘉靖:“师兄,你……是从嘉靖十年之后,信道之心更加虔诚的吧。
我听很多人说过,在嘉靖十年之前,师兄虽然也信道,但从未缺席过上朝,对国事也比后面更关心。”
嘉靖苦笑着点头道:“师弟,梅龙镇的事儿发生之后,我的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其实我知道,蒋太后也一样。她从嘉靖十年后,身体就每况愈下。宫女说,她经常在睡梦中惊醒惨叫。
可是我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肯说。我让人设完梅岭义庄的阵法后,蒋太后就睡得好了一些,但我的噩梦却更厉害了。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寻找道法精深之人。陶师就是那时候来的,他炼制的丹药,能让我安然入睡,不被妖梦入怀。
可我知道,这份罪孽,终究是不会消散的,不是蒋太后承受,就是我承受。所以我愈发虔诚地修仙炼道。
如果我能成仙,我就可以仙力化解这份冤孽。万一蒋太后堕入地狱受苦,我也能以仙力超拔她脱离苦海。”
萧风默然无语,谁能想到,嘉靖如此疯狂迷恋修道的背后,竟然还有这样深埋的秘密?
作为皇帝,见惯了饥荒和战乱中的死亡数字,一个梅龙镇上千条人命,实在算不了什么。
可天灾和战乱,与亲自下令屠掉一个镇,这是截然不同的,尤其其中还有自己的子侄……
嘉靖的回忆仍在继续,但也已经接近尾声了。在蒋太后驾崩后,嘉靖和张太后的关系并没有发生变化。
因为蒋太后在去世之前,再三嘱咐过嘉靖:你可以优待张太后,但你决不能把两个国舅放出诏狱。
除非张太后死了,否则她永远都是你最大的威胁。群臣看似已经俯首帖耳,但其中有很多,对你的大礼议仍是反对的,只是他们不敢说罢了。
只要张太后还活着,他们就随时可以发起攻击。虽然你已经坐稳了皇帝之位,张太后已经不能再废掉你。
但只要张太后一道懿旨,昭告天下,你对她不孝,你就会变成一个得位不正之君。
若是她的懿旨中再宣布武宗其实还有后人,那天下就会陷入动荡。
就算你有能力稳住局面,但将来你儿子即位时,也难保不出什么乱子。
蒋太后其实曾经暗示过嘉靖,张太后的年岁也很大了,如果和自己一起驾崩,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儿。
但嘉靖沉默许久,始终不答话,蒋太后苦笑一声:“我的儿啊,你始终还是不够狠啊。”
嘉靖轻轻地回答:“娘,不是我不够狠,是我从小到大,你都教给我为人当孝,儿臣是个孝子。”
蒋太后驾崩后,张太后的处境其实比原来好一些,但她自己很可能没有感觉。
因为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如果不是怕疼,她可能会希望自己如蒋太后所愿,早点驾崩,去找自己的丈夫和亲生儿子。
在这个凉薄的人世间,她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她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唯一挂念的两个弟弟,也变成了别人威胁她的筹码。
张太后在沉默和期待中过了三年,终于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离开了人世。
弥留之际,张太后歪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自己的白发在变黑,自己的皱纹在消失。
宫女和御医在身边渐渐变得透明,变得像透明的影子,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然后她看见丈夫走了进来,一身在后宫时穿的常服,宠溺地看着她。
“小丫头啊,这早晚了,怎么还没起来呢?外面的月亮很好,我陪你去赏月好不好?”
她点点头,却觉得身子发沉,有些起不来。这时儿子蹦蹦跳跳地从外面跑进来,一点皇子的端庄样儿都没有。
“母后,刘瑾给我做了一架特别好玩的车,用脚踩着就能走。我拉着你到御花园里看月亮去!”
在儿子身后,殿门外,有个人躲躲藏藏的,漏出半边脸来,看一眼又缩了回去。
张皇后冲他招了招手,想让他也进来。她想告诉他,她要走了,她其实也很想再见他一面的。
可见了面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已经不恨他了吗?这不可能。虽然没人告诉她,但她能猜到,自己的孙子孙女,应该已经没有了。
说他恨他吗?可这么久的时间,她一个人也已经慢慢想明白了,她明白他的苦衷了。
她是个母亲,母亲就是再生儿子的气,一旦明白儿子是有苦衷的,也很难从心里恨得起来了。
他没有进来,就藏在殿门外,偷看了一会儿就走了。自己的儿子走上前来,用手一拉。
张太后的身子忽然就变轻了,她飘然走到丈夫身边,左手挽着丈夫的胳膊,右手拉着儿子的小手。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宫殿,走进了月光中,随风而去。
当天夜里,嘉靖已经入睡,临睡前他看了御医送来的医案,知道张太后时日无多,一直在犹豫明天要不要去请个安。
当黄锦叫醒他,告诉他张太后驾崩时,嘉靖坐起身来,竟然足足愣了一盏茶的功夫。
然后他跳下床榻,连鞋都没穿,就往外跑。蒋太后去世的时候,他是守在身边的,虽然伤心,并不惶急。
可此刻他拼命地跑,希望是传信的人说错了,希望张太后能等他一等,让他见上最后一面,说上最后一句话。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最后和张太后的结局,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发现,自己想要跟她说说话,哪怕只有一句。
但皇宫里办事儿是极其严谨的,驾崩就是驾崩,当他赶到张太后寝宫时,御医和宫女们都已经跪在了地上。
嘉靖呆呆地站在床前,看着张太后平静安宁的脸,嘴角似乎还有一丝微笑,她临死前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过我?
嘉靖不知呆立了多久,才用谁都听不清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母后,我来送你了。”
次日,嘉靖旨意,诏狱中两个国舅,一个已死,不再加罪,另一人斩首。其家族人一概不再追究。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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