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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珪拿过身边一份邸报,道:“其实也无甚大事,伍中堂过世了,协办和中堂接了位置。还有,最近听说梁中堂病重,只怕……梁中堂这几年身子一直都不好。”梁中堂就是这时的大学士兼军机大臣梁国治,虽然身兼大学士与军机大臣,已经可以称为宰相,但这时他年老多病,渐不能行走,实已时日无多。

谢墉听着,笑容渐散,道:“石君,眼下朝中,人才是真不多了啊。我出京那时,和珅还是户部尚书,这眼看执掌了吏部,升了大学士。想着他刚进朝堂那会儿,还是个清白正直的后生,可这些年啊……石君,梁中堂之后,是崇如,还是董大人?”说着说着,语气也渐渐无力起来。

朱珪也知道谢墉意思,梁国治一旦离世,下面顺位的汉人大臣,应该是协办大学士刘墉。可刘墉之前没有军机处经历,不通军务,若是只任大学士而不进军机处,之后军机处里,就没有一品汉官了。当时梁国治之外,另一位汉人大学士是治水能臣嵇璜,此时已经七十六岁高龄,更不可能入主军机处。

而且眼见和珅日渐坐大,刘墉态度也颇为消极,虽然他不与和珅交往,但他和朱珪、谢墉等人,同样交情平平。若指望刘墉上位抗衡和珅,只怕所托非人。董大人指的乃是军机大臣董诰,他在军机处已有数年,熟谙朝政,且素与和珅不和。但此时董诰只有四十六岁,还是二品侍郎,资历尚浅,一时只怕也难以升任大学士。

朱珪想到这里,也默然不语,他虽想着这次江南取士,可以提拔一批后起学子抗衡和珅,可新科进士升迁,尚需时日,远水难救近火。更何况,新晋进士往往不谙朝堂事务,极易被名利所诱,万一有人把持不定,竟同和珅一道招权纳贿,自己的一番心血可就白费了。

想了半晌,朱珪忽然道:“其实还有一人,论才干,他有入幕辅佐之才,论资历,也是一品加身。只是,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还说不准呢。”

谢墉道:“石君所说,难道是王韩城,王大人?”

王韩城,自不用说,正是前年离任守制的王杰。乾隆四十九年南巡,王杰随驾,康山酒会上饮酒失言,一度引得乾隆不快。但乾隆并未在意,只让王杰归乡守制,却无责罚。这时距离王杰离开朝堂,又已过了两年有余,想着三年之丧,时日渐至,王杰也可以回归朝堂,重任要职了。但如果梁国治的位置真的出缺,王杰能不能补上,谢墉和朱珪却都没有信心。

朱珪道:“韩城兄才干,远在我之上。他早年家贫入幕,尹继善尹文端公,陈宏谋陈文恭公幕府,他都去过。尹公陈公,当年督抚方面,乃是天下闻名的能臣,韩城兄在他二人幕中,日常操持庶务,一向得体。是以他未中进士之时,皇上已知晓他名字。后来见了他殿试卷子,想着陕西这许多年也未出一个状元,便点了他做状元。韩城兄晚我十三年登科,官品却在我之上,但即便如此,我也心服口服。”

谢墉笑道:“石君,你十八岁进士出身,国朝之内,也算一绝了。不过,石君这些年教嘉亲王读书,皇上应该是很看重你了,可石君,你这些年了还是二品,也是可惜。”其实谢墉也是二品,但他的举人功名是乾隆第一次南巡时恩赏赐予,比一般的进士略逊一筹,想登临一品,眼看希望不大了。故而他年纪虽长,却已无进取之心。

嘉亲王是乾隆第十五子永琰,虽然在兄弟中次序较低,但乾隆登临帝位,已有五十一年之久。之前年长的皇子,此时已渐渐亡故,永琰反而很有希望成为新君。可朱珪听谢墉说来,却并无丝毫喜色。

“或许……正是因为我做了嘉亲王的老师,升迁之事,才耽搁了吧?”朱珪笑道。但想想王杰,也不免有些担心:“韩城兄眼看着,也该回来了,至于以后的事,就并非你我所能参决了。”

二人都清楚,能决定王杰命运的,只有乾隆一人。对于一品大臣任命,乾隆向来专由己意,若是朱珪和谢墉这个时候去保举王杰,只怕适得其反。二人也不再多说,谢墉又问起些京中婚丧之事,便也离去。几日之后,谢墉到了扬州,再一次登临阮府。

阮家眼看谢墉再次大驾光临,自然盛情出迎,茶点果脯,一一齐备,又忙请得谢墉入了正堂,坐了主位。谢墉也不好拒绝,便道:“伯元,湘圃先生,既然各位盛情款待,我也不好违了各位心意。只是,这礼尚往来,方是人之常情。伯元、湘圃先生今日这般款待,若有为难之处,尽可告知老夫。伯元,你在我幕中时,我便觉得这次秋闱,你必定中式,果然中了!只是这江南第八名,哈哈,可比老师所想,又要高出一筹了!”

阮元笑道:“老师过誉了,其实是学生误打误撞,平日研习之时,曾和一位好友切磋过《乡党图考,受益良多。不想今番头场第一道试题,便是《论语的‘过位’。是以准备更为充足,若是换了别的题目,只怕学生又要费上一番心思了。”

谢墉道:“伯元啊,这《乡党图考,近年来可是海内名作啊,你识得,难道别人便不识得?你可知今年江南这一榜里,有多少已经成名的才子名士?阳湖孙渊如,山阳汪瑟庵,这也是我督学之时,亲自栽培的后学。我本想着你不过二十三岁,虽说天赋过人,可读书的时日总是少了些,没想你拿了江南第八名,哈哈,看来老朽之前,也看低了你啦。”

想到这里,也想起劝阮元会试之事,道:“伯元,我在朝中日久,这新科进士,每年江南能中式多少,我心里有数。依你眼下的名次,虽然不敢说必定登科,也总是大有可为啊。不知伯元可想过进京会试一节?老夫这次督学任期已到,正要北返,若是伯元愿意,和老夫同行如何?”

阮元自然也正在考虑这些,这几日虽仍然犹豫不定,却也给江宁的胡廷森送了信过去,想问问老师意见。他也准备挑个合适的日子,去看看李晴山。二人学识资历俱佳,想来可以给自己不少建议。听这日谢墉一说,会试虽然困难,也不是全无希望。便道:“老师言重了。学生年纪尚轻,若是遇到生涩些的章句,只怕便无从下笔了。这会试又是天下士人云集之处,依学生的资历,总也有些不足。”

谢墉道:“其实伯元所想,并非实情,这寻常院试秋闱,有些考官或有意标新立异,或眼看《四书章句都已考过,才会故作新奇,兵行险着。可会试大大不然,题目一般都是常见的章句。所考校的,一是立意是否深邃,二是行文是否圆熟。至于会试第一次考不中,便对于学行再怎么出众的学子,也是常事。伯元若是想坚持考下去,就无需担心这个。”

说到这里,其实也有些担心阮元没有信心,便安慰道:“其实伯元啊,你看那些当世名臣,乃至前朝名臣,又有多少,是第一次会试便得取录的?前明的商文毅公,乃是前明二百七十年间,唯一一位连中三元之人,可他乡举抡元之后,花了十年时间,方才考过会试。前明王文成公,你自当知晓罢?也是第三次会试上,才得以中式。其实老师虽然也是进士,可当日的举人功名,还是皇上乾隆十六年那次南巡,恩科中式的呢。所以这头次会试,大可不必担心。只要你以后想继续考进士,老师就支持你,如何?”谢墉所说商文毅、王文成,其实就是明代名臣商辂和王守仁,阮元自然知晓。

阮承信坐在一旁,笑道:“谢大人,若是伯元来年去应会试,确是仓促,为何不让他再读三年书,再去京城赴试呢?那样岂不安稳得多?”

谢墉道:“湘圃先生未应过会试,是以其中细节,或许不知。这会试应考,庶务最为繁杂。这最要紧的,不是能否考中,而是身在京城,有无水土不服。你一生生长淮扬,从未去过燕赵之地,所以老师在这一节上,其实颇不放心。其余会馆、贡院之事,也纷繁复杂,绝非片刻就能熟悉。若是不能亲身一试,到了会考前后,才猝然应对,只怕你原本十分的功夫,在场屋之内能发挥出一二分,便不错啦!所以这第一次会试,能通过最好,即便不能,熟悉了前后规定,下一次也就便利多了。”

想了想又道:“而且伯元,若你可以长居京城,也有另一番好处。京城之内,长年汇集天下举子,更不乏通儒大家。平日若无要事,便可聚在一起,切磋学问,总比你孤身一人在扬州,连个同考之人都没有好啊?伯元,老师也知道,让你现在做决定,有些为难。老师近日也会住在扬州,你若是下了决心,再来找老夫如何?”

其实阮元听着谢墉这番话,已是渐渐有了进京赴试之心。只是他素来孝顺,不敢违逆阮承信的意思,所以也不能在父亲开口之前,就先自己做主。遂拜了谢墉道:“老师如此栽培,学生自然感激不尽。若学生有了想法,一定尽快告诉老师。”

谢墉这日又和阮元父子闲聊了几句,眼看天色不早,便回暂住的府学那边去了。可阮元想着这件事,却一直难以平静。

这天夜里,阮元心潮澎湃,难以读书,索性弃了书本,来后院里散步。眼看天上一轮明月,渐渐圆满,想着如果真要和谢墉一同北上,扬州这二分明月,便不知何时才能重见了,心中不禁有些伤感。

忽听得背后一个声音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伯元,这二分明月,今日最是圆满啊。若是你真去了京城,这一轮扬州月,爹爹可还能与你重看一次?”这声音听来最是熟悉,回头一看,果然是父亲到了。

阮元忙请了安,想给父亲找椅子。阮承信却摆了摆手,找了边上一个石凳子,就坐下了。阮元也连忙侍奉在一边,不敢失了礼数。

阮承信看阮元脸色,知道他还在为进京会试的事犯难。而且他之所以这时还在犹豫不决,一大半原因在自己身上。于是笑道:“伯元,若是爹爹不让你去京城应试,你便真的不去了,是也不是?”

阮元听了这话,虽起初略一吃惊,却渐有喜色,若是阮承信真的不愿自己北上,恐怕这个时候,早已经严词拒绝了。可阮承信这般说法,分明是同意了白天谢墉北上之意。这日下午,胡廷森书信也到了。便回道:“回爹爹,下午胡先生书信已到,先生言语,与谢恩师一般无二。只是……若爹爹真的执意不肯,儿子自然不敢忤逆了爹爹,只在家读书便好。”

阮承信也让儿子坐在一边,道:“其实你七岁那年,你橙里舅祖与我偶遇于街市。彼时我为了你念书之事,也曾犹豫不决。想着你舅祖一家,家赀雄厚,又广交名士,自然对你大有帮助。可我阮家,也自当有自己的气骨,贫者不食嗟来之食。阮家又怎能为了一时贫困,便屈身于江家?当时你橙里舅祖看得通透,知道我一人守志不仕,终是我一人之事。但你未来去就,只能由你做主。那时我和你说了江家之事,你也同意了,我便没再拒绝你橙里舅祖。”

“后来江家又有他事,你不去了,无论爹爹,还是橙里舅祖,都强求不来。但那时我便知道,你不仅好学上进,而且遇事有理有节,绝不会成为趋炎附势的小人,爹爹放心。那时爹爹便想过,若是你日后真的学业有成,到了进京春闱那一日。爹不会拦着你的。”

阮承信说到这里,也终于将会试一事点明,对于阮元入京一事,自己并无阻拦之意。阮元听了,自然无比欢喜,忙谢过了爹爹。但阮承信却继续说道:

“只是你毕竟年轻,有些事,经历尚浅。故而康山草堂之上,你想着见皇上一面,我却不依。其实我并无阻拦你仕官之意,但爹爹清楚,这官场,可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君明臣贤啊。”

阮元笑道:“爹爹,您也没入过官场,为何却有这样言语?”

阮承信道:“爹没进过官场,可爹见过他们呀。伯元,还记得,你爷爷当年的事吗?”

想到祖父阮玉堂,阮元不禁一阵沉默,若是这次入京,真的中了进士,自己的功名便也和祖父一样了。可祖父当年的命运,自己自幼听父亲说了,便始终疑惑不解。那日康山草堂,他明明见过乾隆,见他言辞高雅,为人慈祥,想来也是至圣至明之主。可祖父的事情,却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又想到当日康山,父亲神情态度,虽说是为了自己安稳,可若非他和乾隆早有旧怨,只怕也不会那般激烈。遂道:“爹爹,您和我说起的祖父故事,是不是并不完全?爹爹可是,还有些什么事,从来没和我说过?”

阮承信听到这里,也黯然不语,过了片刻才说道:“伯元,你祖父其实……也没什么,我知道他想法,他也是一心想着朝廷,想着天下啊。只是……只是他付出的,也确实太多了。”

这个夜晚,阮承信也给阮元讲了更多,以前阮元不知道的阮玉堂往事。他并没有阻止阮元进京的意思,阮元也没有因为这些往事,就改变入京赶考的心意。只是对于阮元而言,有些事情,这个时候依然想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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