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昕、孙星衍、邵晋涵早早来到陶然亭,不久,又有二人前来,钱大昕见其样貌,知是工部郎中王念孙、礼部郎中任大椿,便上前道:“怀祖、子田,今日这聚会,可等了你们好久了!”王念孙字怀祖,任大椿字子田,便以字称。
王念孙道:“辛楣兄,这就是你不做官,不知我们为官之苦了。这一两年,就因为林爽文的事,你看看,我们工部平日也不涉军务,这都要帮着兵部清点武备。子田兄那礼部,前几日也在忙功勋册封事宜。这不,图形紫光阁的事,昨日才告一段落,今日就来你这里聚会了。”
邵晋涵忽道:“子田,柴将军的事,我这几日,也有耳闻,柴将军到底是为什么,原本在诸罗立了功,这又被带到京城,竟要问斩了呢?”
柴大纪之名,这次前来的儒生,其实大多听起过。林爽文反清这一战,柴大纪在上一年二月反攻诸罗得手,紧接着死守孤城,长达十一个月之久。直到福康安和海兰察带着大军南下,方才解围。若不是他死守诸罗,只怕台湾全境,都会被林爽文攻陷。是以乾隆大喜,赐诸罗名为嘉义。可谁想半年不到,柴大纪竟被指斥贪纵虐民,眼看下了大牢,又传出问斩的消息。
任大椿倒是对此颇为了解,道:“其中原委,我也和兵部之人问起过。柴将军哪里有什么贪纵之事,不过是那福康安心胸狭隘,容不下柴将军罢了。我也知军报所述,柴将军二月入城坚守,直至十二月上,方得解围。其间皇上担心他力不能支,劝他弃守,他也不依。眼看城里粮食,早吃尽了。就连地瓜花生,也吃得干干净净,到最后……只能靠油籽充饥了。恒瑞坐拥大军,却不来救,眼看再有数日,便也守不下去了。这时嘉勇侯大军到了,诸罗方才解围。”
“可那时柴将军困守孤城,已有十一个月,眼看围已解了,便略有懈怠,这一懈怠,见了那福康安时,竟未成礼数。据说柴将军当日神色,也确实恍惚,可这也是难免的啊?柴将军久战疲乏,难道还能强求他尽礼不成?可就是这样,那福康安便以为柴将军对他不敬,上疏弹劾柴将军,说他为人轻慢,不可倚任。眼看皇上不听,便伙同侍郎德成,竟说他纵兵激变、贪渎枉法……唉,可惜皇上这般言语听得多了,竟真以为柴大纪有罪,竟押解了他进京,数番会审。近日听宫里传言,竟是不日就要问斩了。”
一行人听了任大椿所言,都纷纷扼腕,为柴大纪鸣不平。孙星衍这时已为官一年,做了翰林院编修,可是对朝中要事,仍极少接触。故而问道:“子田先生,刚才你说柴将军困守诸罗,恒瑞竟不来救,那……那恒瑞可也问罪了?”
任大椿尚且未答,王念孙知道其中内情,说道:“那恒瑞……哼哼,原本皇上听他迁延不进,也是龙颜大怒,去年年末,就将他革职,押往京城,准备问斩。可最后,皇上也不知为何,竟然对他网开一面,只减死一等,遣戍伊犁。可上个月我接到消息,恒瑞在伊犁那边,竟然复了副都统之职。恒瑞那厮都能重新启用,柴将军竟要问斩,真是不知……不知皇上是何用意。”
孙星衍道:“我听说那恒瑞近年与和珅来往颇密,或许……或许和珅在皇上面前,为他说情了,也说不定呢。”
邵晋涵道:“渊如,你有所不知,和珅在军务上,话语分量有限,他七年之前用兵不当,皇上便不愿他过多参与用兵。更何况,前日国泰贪渎,和珅也曾一力保他无罪,后来查出罪证确凿,不也问斩了吗?”
孙星衍道:“那又是何人,竟让恒瑞得以不死?”
邵晋涵道:“只怕……只怕是阿中堂替他说了好话吧?渊如或许不知,恒瑞与阿中堂,也是姻亲,恒瑞的女儿,嫁的是阿中堂的孙子。阿中堂这个孙子,出自阿中堂次子阿必达,这位阿必达大人,在孩儿降生之前,便因病故去了,故而阿中堂最舍不得这个孙儿。或许这一次,也是阿中堂从中周旋,才免了恒瑞死罪,只改发遣了。”
孙星衍恨恨道:“这恒瑞果然厉害,眼看阿中堂和中堂水火不容,竟然能……能脚踏两条船!也真够无耻的。”
邵晋涵道:“他何止厉害,运气也不错呢。阿中堂这个孙子,听说不仅武艺出众,更好读书,现下已是举人,眼看着来年准备应会试了。只怕阿中堂家这座靠山,够他恒瑞安稳两辈子喽!”
钱大昕道:“这恒瑞毕竟是宗室,便是阿中堂不说别的,只怕皇上那里,也不好即刻问罪。可柴将军这不过是一时失礼,无论如何,也够不上死罪啊?嘉勇侯用兵也算当世一流,可这心术……当年他父亲傅文忠公在世时,我也识得,平日礼贤下士,绝不会因失礼动怒的啊?”
王念孙道:“坊间都说,皇上念着旧情罢了,孝贤皇后早逝,皇上对孝贤皇后,一向又是恩情有加。故而对他富察一家,便格外恩宠,这福康安虽也称得上战功卓著,可若不是这一重缘故,他今年不过三十五岁,如何经历得这许多战事?就连他那个弟弟福长安,有何功绩?又有何才能?竟也入军机处七八年了,他入军机处那年,才二十岁呀?”
其实,恒瑞无能免死,柴大纪有功论斩,这一切究竟是谁的责任,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直言皇帝过失,在此时极易成为“大不敬”的不赦之罪,故而都不敢直说乾隆的不是罢了。一时间诸人把二人上下比对,不觉都为柴大纪叹息。
忽然后面一人高声道:“诸位今天是遇到了何事,竟然如此兴高采烈?难道是京城之中,又新出了什么才子不成?”
诸人回过身来,见身后是个面色红润的微胖老人,连忙纷纷作揖道:“见过晓岚兄!”这老人胡须花白,头上辫发也渐稀疏,却神采奕奕,一副无忧无虑的神色。自然是礼部尚书,字称晓岚的纪昀了。他生于雍正二年,于在场诸儒中,年纪最大,故而即便钱大昕也要以兄长称之。
纪昀眼看钱大昕在场,笑道:“辛楣啊,听说你此次重回京城,也快两年了,怎么平日也没听你说一声?这要不是任子田在我这里办事,听他偶然提及,我还以为你在江南享福呢。怎么?人家都说南钱北纪,这到了我的地界上,不敢出头了吧?哈哈!”
钱大昕和纪昀名声,海内共知。因一居江南,一居河北,旁人便以“南钱北纪”合称二人。其实二人虽俱有才名,专长却不相同,纪昀擅于文评,对他人诗文作品,往往一语中的,之前修订《四库全书,所选取的三千七百部书籍,每一部均需开列一篇“提要”,以说明作品优劣。这一重任,便由纪昀完成,虽然三千余篇提要,并非尽出其手,但最终统筹定稿,却是由他裁决。钱大昕则长于考据,又以考据入史学,故而同为学者,却文史殊途。
但既然二人已经海内闻名,有时对于名声高下,便要相争一番。故而纪昀见了钱大昕,便出言相戏。钱大昕自然毫不相让,笑道:“晓岚兄,老夫这一两年虽然未出新作,但论识人的本事,只怕你已不及我喽。我这里近日偶得一篇新作,于这《周礼.考工记一篇,论述最为详尽。各位,是否愿意前来一看?”说着打开随行携带包袱,取了一册书出来。
纪昀笑道:“《考工记?听着是生僻了些,近年《周礼除了戴东原先生,似也无甚佳作。若能别出心裁,倒也是件好事。只是辛楣,你不会以为,我平日忙着修订《四库,竟荒废了经术吧?若是你这般想,哼哼,只怕你今天要哭着回去喽。”说着说着,故意做出哭泣之状,一时诸儒看着,却也不禁莞尔。
钱大昕笑道:“晓岚兄只管看,若是你觉得这书写得不好。小弟明日,就卷了铺盖,回江南去。以后也休说什么南钱北纪,只称纪大、钱二罢了。”
纪昀一边接过书来,一边犹调笑道:“是吗,二弟?咦,我为什么要认你这么个弟弟?”一番话听得大家又笑了起来。也只有孙星衍资历尚浅,想着柴大纪的事为什么放下不问,又来看什么新作品了?还想上前问一句柴大纪眼下如何,钱大昕看着,轻轻将他拦住,小声道:“不忙,纪大人的脾气,是先看完书,再说朝廷的事。”
纪昀看这部书时,只觉册子不厚,上面写着“考工记车制图解”七字,随意翻开一页,字倒印得工整。想着著书之人,应是个后辈,不敢多行著述,可又是哪家的后辈,竟有如此财力得以刊印新书?
随手翻得几页,只觉言必有据,儒家古籍之言,引用丰富,却一看便知,其中自有丘壑,绝非简单的史料堆积。不由得轻声读道:“《说文曰:‘舆,车底也’,《续汉书.舆服志曰:‘上古圣人观转蓬为轮……’,嗯,《考工记、《大戴礼、《史记.天官书……不错,读书不少。”
又向下看时,见行文虽以上古经典为据,但关键之处,仍然有所发挥,而且这些发挥绝非应声附和,而是画龙点睛之语:“言车制者,皆以为直椅,由不解车之有耳也……”一边读着,一边轻声赞叹。那《考工记本是解说车马衣服器物的专著,尤其在车制一节,生僻字句犹多,可文中运用,却极灵活,虽偶有生僻字词,却绝不至于故弄玄虚,或滞涩不明,反而读起来还颇为通顺。
纪昀看着看着,已忘了之前和钱大昕玩笑之言。只是连连称赞,道:“不错,有思路,有想法。”忽然翻到一页,细细看了许久,忽然把书一放,高声叹道:“辛楣,这般奇才,你为何如今才说与我知道?”
钱大昕看纪昀神色,想来已是认可了这册新书,笑道:“著书之人,今年才二十五岁,这书也不过年初方得刊印,晓岚兄如今看到,已经算早啦。”
纪昀喜道:“才二十五岁?辛楣,这后生日后若勤于学术,只怕你我都要望尘莫及了啊?你看看他这语句,引经据典,却毫无堆砌之感,生涩古字虽多,读起来却并无不通之处。更难得的,在这些图画上面,你看。”说着好容易翻到刚才看的那页,仔细讲述起来。
图上所绘,乃是一个上古车厢样式。纪昀指着车厢上的细线,缓缓道:“你看,这线分成黑线和白线,黑线在前,白线在后。可你细看,这黑白之间,错落有致,黑的遮不住白的,白的呢?不会因为黑线在前,就被略过去。再看这车较车的一种部件,这弧线,圆转自如、不高不低,正好把前中后三个部分,一点不落的画了出来。这了不得啊……辛楣,这后生想来不仅精通经史,而且远近之法,也已有小成了啊。”
所谓“远近之法”,其实是古代对透视学的一种别称。纪昀说着,也连连叹道:“眼下这些俗儒,也只好做做文字,堆砌几句经典,常人无知,便以为有学问。哼,这引经据典,是为了给人看的,不是为了粉饰学问的。更有些人,自以为多认得几个字,便随意使用,也不管用的是不是地方。这种人,那就是俗儒!”
又道:“敢解这《考工记,我老纪看着,这就不是凡人。咱都知道,这《考工记最难解之处,不在文字古奥,而是提笔之间,必要涉及器物。以这车制而言,没做过车轮车厢,没观察过车的构造,提笔就写,只会贻笑大方。可这后生不仅经典俱通,而且筹算之学,也是一流啊。这才是真正的后起之秀,那些只知卖弄文字,连个图都画不好的,不过只是俗儒罢了!”
钱大昕笑道:“晓岚兄,我看你平日之作,也没多少图制啊?”
纪昀道:“说得对,看这后生,我得承认,我也是俗儒!辛楣,我想这般人才,你定是教不出来,依我看,不过是你仗着江南之利,多识得些才子罢了。他现下在哪里,让我指点他数年,到那时候,我看你怎么在我面前逞威风?”他虽不识得著书之人,却在口舌上毫不相让。
这时忽听后面又有一个声音道:“晓岚、辛楣,听你们说话,似是京城里又有新进后学了,是也不是?”
众人看那后面之人时,一时尽数作揖尽礼。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王杰,他平日不仅为官通达,学术上更喜提拔后学,故而这次聚会,他也得了空闲,来此交游。听纪昀和钱大昕相争,他和二人关系倒也不错,故而上前相问。
纪昀道:“伟人哪,我看,你这什么中堂大学士,最好别做了。你说你做了这许多年官,学术上哪还有什么进益?看看,眼下这后生要是再读书十年,只怕你王中堂反要称他一句恩师了。”
王杰笑道:“晓岚啊,你说我做官久了,你看看自己,不也是一品礼部尚书了?学问不行,就承认嘛,何必把责任推在做官上面?”当然,话是这么说,手倒是很老实,很快接过纪昀手里这本册子,也翻了起来。
看着看着,王杰也渐渐读了起来:“今密推之,亦适得平圜中规如此,不知康成氏何以必变其说,致一往皆谬也。哈哈,敢直言郑康成解释错了,倒是不易。可看这前后语句,也算言之成理,绝非故作新奇直言啊。”
说道这里,向纪昀问道:“晓岚啊,这著书之人,姓名曰何?现住何处?可是已登科了?我倒是想见上一见。”
纪昀不答,只把手轻轻往钱大昕的方向摆了两摆。钱大昕知道这些也需要自己解释,笑道:“王中堂,这著书之人,是个年轻后学,现年二十五了。功名嘛,还是举人,去年考过一次进士的,可惜啊,王中堂似乎没有看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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