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吉庆如此热情,孔宪增也只得不住道谢。吉庆又道:“孔上公,这阮学使毕竟是新婚在即,今日还是前来不得的,但这里还有一人,想来上公是想见上一面的。阮老先生,快过来吧,刚才你不是还说,之前见过孔上公,和上公一见如故吗?”说着轿子后面走出一个老者,正是阮承信。
孔宪增也对阮承信作揖成礼,道:“不想湘圃公亲临此地,在下惭愧。湘圃公此举,也实在是客气了,说来我孔家人手也是足够,璐华在这里生活,应该也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却是不劳烦湘圃公多跑这一次的。”
阮承信也笑道:“上公这就谦虚了,既然是衍圣公府亲送仪仗至此,在下再不出来迎见一番,岂不失了礼数?上公也自放心,这纳吉之礼,我家中已行过了,纳征之仪嘛,这一二日间,礼书自然送到钱塘门外。请期之礼,在下也不敢怠慢,想着五月初八,是个大吉之日。当然了,这请期之事,还要上公亲为定夺才是。”其实古时成亲六礼,到了清代已经不断简化,寻常人家一般只行纳采、亲迎二礼,其他礼仪则合并于其间。阮承信也是出于尊重衍圣公府的考虑,特意仿照古礼,将三书六礼一一备足,以显阮家迎亲之诚。
不想孔宪增却道:“湘圃公如此盛情,在下却之不恭,也先谢过湘圃公了。只是在下另有一事,想相询吉中丞,在下听闻阮学使到任,也已有两个月了,吉中丞可曾见过阮学使?阮学使他近况如何?”
阮承信见他询问吉庆,却不问自己,却也有些不解。吉庆听了,也只好道:“其实说来惭愧,下官这两个月来,还没见过阮学使呢。阮学使也自是大公无私之人,这来了浙江两个月,上个月去浙东督学去了,这个月又听闻主持杭州院试事宜,平日私会,反倒是迟了些。哈哈,想来上公得婿如此,也自当安心了。”
可是阮承信看着孔宪增,却觉得他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行人看着并无要事,便相继启程,自武林门折而入西大街,向西南经驻防城穿过钱塘门,便来到了钱塘行馆。行馆面对着西湖,若是在湖畔驻足,向北即可看到狭长的白堤,正前方便是湖中的孤山,孤山岛上层层叠叠,乃是康熙、乾隆二帝南巡时的行宫。这时已近初夏,孤山之上,林木葱茏,白堤两侧,燕子纷飞,更兼碧波无垠,湖光山色相映,最是惬意。孔府诸人看着距离婚事尚有些时日,也时常乘了花船,前来湖中游玩。
只是在孔宪增看来,女儿只是一副从容安闲之象,却并无多少欢喜之色……
等待婚事的这些日子里,阮家却也来了稀客。上年年冬,钱楷的祖母在家中去世,钱楷只得先归家守丧,此时家中丧事料理已毕,想着阮元就在杭州做官,距离嘉兴不远,也来到杭州学署做客。阮元见了钱楷,自也大喜,带了他一同来西湖之上,欣赏着南山树林中矗立的雷峰塔,看着桃花盛开的三潭印月岛,也自是轻松自在。只是想着钱楷毕竟有孝在身,婚礼之事,便不让他参与。
想起当年二人订的那门虚无缥缈的亲事,阮元也不禁有些惆怅,道:“裴山,这一两年来,我漂泊各地,又兼彩儿三年丧期未过,却是还没有一个亲生子嗣。想来当年那门婚事,我是难以如愿了。若是裴山有意,这门婚事,就当是你我一时玩笑,裴山自寻其他人家,也好让太夫人省心不是?”这时钱楷之母尚在,钱楷又事母至孝,故而阮元有此一说。
钱楷倒是颇为从容,看着茶盏里新鲜的龙井茶叶,不由得笑道:“伯元,你这又是哪里话来?你说你没有子嗣,我在军机处这许多年,一直公务繁多,又怎得一男半女出来?话说回来,江夫人的事,你也该放下心了,这三年你连个同房之事都没有,我们翰林院的这几个老同年啊,心里都为你难受呢。你今日这番亲事,可是天大的好事,这全天下千百万读书人,也就你能有此幸运了,却不要想那些不悦之事,婚礼,还是要风风光光的办上一场,才对得起咱翰林这些同年啊。”
阮元听了这话,也好奇道:“裴山,你说西庚兄、瑟庵兄和东甫兄吗?他们都有妻室了,这办个亲事,却又何来对得起一说啊?”
钱楷轻轻饮下一口茶,倒是举重若轻,道:“那你可不知道了,咱这些人里,除了东甫是世家之后,迎娶了宗室女,哪有人不羡慕你啊?就连我啊,想想这心里都有三分不平呢。那日我还在京城当值,翰林里听到了你要成婚的消息,我和西庚、瑟庵他们,那日又聚了一日,说起你啊,都说你这婚成了之后啊,这士人中的名望,只怕是不输给王中堂、刘大人了。你本就是年轻学人之中,经术声名最出众的,再加上衍圣公府在你背后,这天下读书人不看着你,却又看谁去?到时候你在士人中发一言、决一语,那自然都是云集而响应了。更何况,这可是衍圣公府啊,陪嫁的衣装、仆从、田产,还能少得了你的?你日后也不需再动别的心思,只一心安享后半生的富贵吧!哈哈!”
阮元也摆了摆手,虽然自己也想过,与衍圣公府结亲,可能自己在士人心中,会声望大增,可田产富贵之事,他却从不放在心上。这时听钱楷这般戏谑,也回道:“裴山,这……这门亲事,我想过了,倒是无妨。至于田产什么的,你这般想法,却也太世故了。咱们读圣贤书,是为了明圣人之道,若是行有余力,自可传道解惑。却不是安享衣食,止步不前的啊?”
“你还是没变啊,伯元。”钱楷笑道:“当年你在京城的时候,最开始我记得,住的是总商行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和江总商竟然还有姻亲之谊。那时你衣服饮食,却都和寻常书生无异。江家多余的钱物,你是一毫不取。可当年毕竟江家是江家,阮家是阮家,现下你夫人带着田产陪嫁过来,那就都是你们阮家的了,你却还这般放不下心么?”
“裴山,咱当年做朋友的时候,哪个考虑对方家境贫富了?当日我们,不都是因才学而论朋友的吗?就说东甫吧,他开始不告诉我们家世,可后来我们知道了他是阿中堂之孙,又怎么了?谁也没有去东甫家里,有意和他套亲近吧?裴山,你若是这般斤斤计较于钱物,小心我这茶不让你喝了。”
“你看,这就着急上了。”钱楷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伯元,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真有了余钱,又该做些什么?这天下的读书人啊,十个里倒有九个半身无长物,读圣贤书,有了经义著述,却没有余钱,无法把这些著述拿去刊刻,多少今人至精至微之作,也就这样湮没无闻了。你若是有了余钱,我们自然羡慕了,达则兼济天下,这孟夫子的话,你都忘了不成?”
不过钱楷说到这里,阮元却想起了以前和焦循在北湖游玩的事,当时焦循虽然年幼,却也提及,若是这世上有一艺之长的文人,其著述都得以刊刻,该是何等有益之事。而多少原本真实的故事,却因为只能口述,数百年下来,竟渐渐变了模样,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竟将这些故事也一一视作了荒诞不经。当时自己还安慰焦循,说自己要是日后家境好了,一定要帮没钱刊刻书籍之人,把他们的著述收集起来,通行于天下。
或许,这个目标,现下已经有可能被实现了……
可是,距离这些目标的实现,现下还有很多事要做。阮元也只好同钱楷道:“裴山,你要是这样信任我,不妨你日后有了经义诗集,就交给我,我帮你刊刻付梓,如何?”
“伯元啊,你没发现,从最开始,你我所谈,便是虚无缥缈之事吗?”钱楷笑道。可想了想,忽然神色也变得真挚起来,道:“伯元,这次我到杭州,见你样子,也知道你心神有些不宁定。我虽然官位不如你,可几年下来,我毕竟也是五品顶戴了,有些事,我清楚。你做了孔家女婿,又是发抉经义的学使,日后身份地位,可又要更进一层了。你一时适应不了,也是人之常情,你的心胸秉性,我还不清楚么?你天生聪明,事也都办得来,可心中却并无恶念,你做了这一省学政,我也放心。这金银财产,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东西,总是因人而异,到了贪官污吏手里,自是有害,可在你手里,却可以利国利民,其实倒是一件善事呢。”
其实阮元心中,确是有这个心结,自从自己和衍圣公府的婚事定了下来,自己便一直恍惚不安,总是想着有什么不对劲之处。仔细思量之下,孔璐华与自己自好友而至夫妻,是一重原因,这第二重原因,或许就在衍圣公府之上。自己虽已是二品命官,可毕竟出身平平,只是寻常读书人家,一生之中,也未沾染得大富大贵。忽然一日,却要和海内最有名望的孔氏家族联姻,日后的阮家,自然也不再是那个屡屡迁居,成日担心书籍会不会被大雨淹没的阮家了,这一番变化,却也需要时间来适应。
可即便如此,阮元心中,仍似乎有些心事,未能解开,或许,这桩婚事的背后,还有第三重难以接受之处。
不过这些,距离阮元就有些远了,想到钱楷言语真诚,阮元也向他敬茶道:“裴山,有你这般挚友,是我一生的幸事。日后无论你我境况如何,你我终是一生的朋友。”
钱楷听了,也不禁开怀大笑。这一日,二人便在西湖的落日下品茗观景,尽抒雅兴,直至日暮方归。之后不过三日,孔府的陪嫁账目,也送到了浙江学署。这时阮元才发现,钱楷的预言,竟然一一成了现实。
账册上的陪嫁财产,至少对于阮元而言,是个根本无法想象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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