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的诗文采集之事,也渐渐成了规模,到嘉庆元年年末,学署中已集中了数千诗篇,等待最后的选取。阮元无论督学还是家中用度,都一直保持节俭,将更多的钱物用在图书编撰之上,而改了行船之道以后,阮元的督学之事,也确实省下了一些银子。可即便如此,到了年末,阮元想着给留在杭州编修诗集的文人们发些年终补贴,却也没了余钱。
一时无奈,阮元也只好找到蒋二,问他家中存米之数,想着若是存粮超过十五石,就先卖出一半,至少还能赚十两银子回来,加上最后剩下的督学余款,勉强也够用了。
不料蒋二却道:“老爷,这事小的看来,却不用担心了。夫人前日方到账房,补了二百两银子呢。这样一来家中用度,就肯定够过年了。”
“夫子还真是天真呢。”阮元心中不禁浮现起孔璐华嘲笑他的样子,竟轻轻的笑了出来。看来,图书编撰之事,还真不是自己节俭一番,就可以完成的。
而想着想着,阮元心中却也多了一丝歉疚,想来日后对待妻子,也应该加倍体贴才是……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嘉庆二年正月。这日在杭州编撰诗集的文人们一道拜访了阮元,共同庆祝新春之喜,也有人给阮元带了生日礼物。阮元想着自己为官,总是应当清廉节俭,若是收礼之风一起,日后只会愈演愈烈,不可遏止,便婉拒了这些礼物。
只是想着新春之事,阮元也想起了谢启昆,便带着愿意前去的文人,一道去了隔壁藩司,相互庆祝之际,也说起了诗集编定之事。谢启昆听了阮元编修近况,也笑道:“伯元,你这可真是少年有为啊,我要到三十六岁上,才升了镇江知府,那时哪里想过编修图书之事啊?不过话说回来,我那些年还在扬州做了几年知府呢,也算是与你有一段同乡之谊,你说这不是缘分吗?哈哈,既然你要编定淮扬诗集,我自然也可以出一份力了。”
谢启昆确实做过扬州知府,可那时阮元时而在陈集读书,时而准备第一次县试,是以对官府之事,了解不多。听谢启昆说起,才笑了起来,答道:“既是谢大人鼎力相助,想来这诗集编定之事,一年之内,也该有着落了。眼下两部诗集,一部《畴人传,都渐渐成了规模,只是金石之事,尚有些难处。”
谢启昆道:“可是金石众多,寻求不易?伯元,这也无妨,金石搜录,往往要深入山泽之间,倒是不如诗文,誊写一遍即可,若你眼下照顾不来,便暂时不做此事,再寻些易于编撰之作如何?这文澜阁就在眼前,你诗文的事有了基础,经学之事呢?当下汉学之风大兴,学子弃虚就实,自是好事。可我总是觉得,还是少了一些疏通关窍之物。否则啊,总是有支离破碎之感,你说呢?”
阮元尚未回答,焦循在阮元之侧,却已经有所感悟,忙插话道:“是啊!谢藩台,在下也多致力于注疏之事,深知眼下士子治学之难,最关键之事便是训诂掌故,疏漏不全。譬如一个古字,共有五种含义,今人读书,大多便只识三种,这其余两种,就足以让经典中那些字句,意义大变了啊。现在一部《说文解字已是远远不够了,这《康熙字典呢,多是近人用语,于古语收录之上,未免有些不足。若是有一部书,可以将每个字上古之时的应用之法,内含之意,收录无疑,那这研习经典之事,定将事半功倍啊!”
谢启昆听了,也放声笑道:“是啊,这上古经籍,总数终是有限。杭州人文渊薮,上有文澜四库,下有千百文人珍藏,宁波更有范氏天一阁,藏书无数。如此诗书昌盛之地,自然应该有所作为才是啊,李唐之后,图书渐多,咱就只看李唐之前的,将这上古之书,尽数汇集,举其义,合于一书。哈哈,这可又是一部大字典了。伯元,这古文字典编撰之事,你可有兴趣啊?”
阮元也站起身,对谢启昆拜道:“回谢大人,在下自深研经籍以来,一直以训诂之文散落,不能聚以用之为憾。若真的可以编撰这样一部书,那想来也是天下士子之福了。日后训读经典,便不用终日搜寻古籍,只得此一书便够了,这样自然也可节省不少时间呢。”
谢启昆忽然叹道:“伯元,若此书得成,自又有一大好处,你可知道?”
阮元不解,忙问其故,谢启昆道:“伯元,这汉宋之学,其实各有所长,汉学重根基,自一字一句入手,所学醇正,可补宋明之学,唯求大义,不求甚解之弊。可你我都是苦读程朱集注之人,宋学于大义之上,自有所长,这也是应该承认的啊。我等重归汉学,崇许郑,重训诂,乃是为了发扬经典本意,重现先王圣人之道,可不是为了专攻宋学的。这训诂的根基打好了,日后自当广求其大义所在,而不应停留在引经据典这一步,就止步不前啊。”
“眼下经学昌盛,不少大儒不仅精于考据,且大义之事,亦皆兼通,这是最好。可也有些俗儒,徒谓考据之学,可以让自己于众人之间,显得更有学问,便一味寻章摘句,只为矫饰之用,这与明末那心学末流,又有何不同?是以老夫也想着,若真有这样一部书,解了学子博引经典之苦,后学自可更快扎下根基,去寻圣人大义所在,却不能为了考据而考据啊。”
阮元听了,也点点头,道:“谢大人之言,亦是在下之意,先前在山东,武亿先生也与在下论及此事。在下也曾想过编撰字典之事,只是不知旁人所想,未敢轻动。今日听谢大人之言,看来这部字典的编撰之事,不仅切实可行,更是众望所归。在下归第之后,自当着手此事,传檄杭嘉湖道,请有志之士前来修书。不过……”
“伯元可是想着,其间经费,或有不足?”谢启昆道:“若是如此,你无需担心,我藩司衙门,去年虽也有些灾祸,可早已修葺完毕,今年我养廉之俸,所余定然足够,便也拿出一些来,相助于你如何?当然了,我这银子也不会白给,这书名字,你可要听我的。既然是将上古经籍文字,集于一书,训示后人……就叫《经籍籑诂,如何?”
阮元看谢启昆仗义相助,有先帮这部书起好了名字,自己又怎能再有异议?便与焦循等人一道谢过了谢启昆。各人又再商议,想着古人有乘车采风之典故,采风之车,古语称为輶轩,遂将那部收录江浙诗作的总集定名为《两浙輶轩录。从这年正月开始,阮元也再次广延名士,同修《经籍籑诂,一时之间,学政署中,好不热闹。
江浙太平至此,已有百余年,又兼商贸、漕运发达,倒是并无乱事。川楚的战事也并未波及江浙,但这时的京城之中,乾隆与嘉庆却已经被川楚的战报折腾得焦头烂额,几无一日安息。
一年之内,川楚的白莲教反清部队,虽然失去了大多初期占据的县邑,可随即开展了流动作战,今日在此,明日在彼,绝少歇息。这样一来,也搞得追击的清军疲于奔命,民变军辎重不多,又兼吃苦耐劳,流动作战之初,机动性极强,而清军部队大多慵懒怠惰,更兼随时携带大量火炮马匹,在三省之交的山地之中,极难施展,竟一直劳而无功,反倒是经常被民变军突然袭击,损失了多名将领。毕沅又是文官出身,面对这般流动作战,更是毫无办法,窘相百出。乾隆无奈,只好让他南下处理西南战后重建事宜,不再到前线督军。
而从京中南下的永保、庆成所部,不仅战功有限,平日粮饷消耗,也更甚各省绿营。一年之中,朝廷消耗了数千万两白银,却依然十分被动,处处受制。这几日乾隆与嘉庆也再无法安坐深宫,一同到了军机处来,就近看着战报,处理战事。
“这一年下来,收了枝江,又失了当阳,收了当阳,贼人又陷了钟祥和竹山,这钟祥是攻克了,下一步他们要到哪去,有谁说得清楚?一年了,数十万大军兵临三省,竟然只有这点斩获,贼人主力,到底在哪里?这擒斩二百人的奏报,也好意思说大捷?说啊,你们都是军机大臣,这军机要事当头,怎的都一个个没话说了?这仗要怎么打,才能剿灭反贼?沈初,你意下如何?”此时军机处里,比起上一年又有变化,台布授了江西巡抚,坐镇后方督促前线进军。王杰年迈,时常不能入军机处,乾隆眼看汉人军机大臣只有董诰一人,也提拔了沈初做兵部尚书、军机大臣。眼下军机处里,共是和珅、董诰、福长安、沈初四人环立两位皇帝身边,可四人面对乾隆责问,也各自低头,并无可言之事。
沈初听了乾隆责问,一时冷汗淋漓,忙跪倒在地,道:“回……回太上皇,臣原本不谙军务,执掌兵部,也……也就是为前线拨运军粮器械,至于战事,臣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太上皇明断,臣回到兵部,一定立即去办就是。”
“若是这样,朕要你做兵部尚书有何用?也罢,明日朕改你去户部吧,兵部的事,都交给庆桂去办,起来吧。”乾隆又是愤怒,又是失望。
和珅眼看乾隆不悦,也将手中的几份奏报呈了上来,道:“回太上皇、皇上,这几封奏报,臣看着是湖北巡抚惠龄、陕甘总督宜绵、陕西巡抚秦承恩和西安将军恒瑞所奏,各有杀敌立功之事,想来前线战事,已是连战连捷。贼人们穷途末路,才如此流窜作战,我军只需坚守要地,按兵不动,困住这些贼子,他们必将孤立粮绝,到时再追杀不迟。”
“惠龄、宜绵、恒瑞,还有京城调去那个永保,朕看着都是废物!”乾隆怒道:“什么有所斩获,斩获那些人头,是贼寇首级,还是杀良冒功,朕怎么清楚?更有甚者,这几个酒囊饭袋,去年每个人拿了朝廷不下三四百万两银子,国库存银,两年前尚有六千万,今年账上,就剩下两千万了。然后在说什么,按兵不动?朕的银子就是给他们按兵不动用的吗?!”乾隆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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