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也不禁笑道:“东甫这样讲,就见外了。你与小弟认识,这也正好十年了,你说说,小弟是那种汲汲于功名利禄之人吗?”
那彦成笑道:“那可不行,其实话说回来,这事是因你而起,三年前你升了二品学士,当时我就和西庚、瑟庵他们打过赌,赌你日后能官居何职呢。我当时想着,你这般年纪,便做得内阁学士,那日后还不得做至少二十年尚书,二十年大学士吗?西庚他们啊,可都还不敢下这么大的注呢!”但说着说着,却意外想起一事,道:“伯元,其实我知道,你能把和珅谋逆这件事压下来,也是帮了我。我阿哈他是西安将军,平日最与和珅亲近,若是真的追查下去,多半也……”“阿哈”即是满语“岳父”之意,也可称作“阿玛哈”或“阿布哈”。说得简单些,就成了“阿哈”,那彦成这里指的自然是恒瑞了。
阮元听着,也不禁想起呼什图交付他信件时,确是大略的说起过送往何处之事,也不禁叹道:“东甫,其实……我还记得,和珅那些信件,有一封便是送到西安去的。至少我想着,和你岳父恒大人,是有些关系了。”
“其实不用你说,皇上也向我透了这个底。”那彦成道:“皇上在军机处时,还特意告知于我,自可放心做我的军机大臣,我在军机处这一年,办事也算得勤勉,过些日子,定能升迁。唉……我听着皇上安慰,也清楚了,皇上一定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株连过多,才饶了我阿哈一命。我与阿哈素来也没有来往,可云仙毕竟是他的女儿啊……伯元,你这般大度,也是救了我一家性命。”
阮元也推辞道:“东甫这又是哪里话?原本也是皇上宅心仁厚,不愿和珅之事,引起外省诸军变故,否则前线战事,就又要拖延上许多时日了。东甫,既然恒大人已经安然无恙,你日后也多劝劝他,我想着他若是能尽心王事,在战场上多立些战功,皇上还是会厚待他的。”
“我阿哈那个人,有什么作战的才能啊?”那彦成苦笑道:“其实皇上这次对阿哈网开一面,我也清楚,只是权宜之计,就他那个样子,早晚是保不住将军之位的。所以伯元,我现在也已经下了决心,眼下军机处要事还多,我走不开,等再过些时日,我就向皇上请命,到前线督战去。”
“东甫,你也没上过战场,这又是何必呢?”阮元也有些担忧。
“我阿哈欠皇上的,我总要帮他还一些吧?”那彦成道:“而且皇上这边,一直就有再度派遣京官前往陕甘督师之意,只是一时尚未决行罢了。眼下太上皇的大礼还未完成,和珅这一下狱,他的同党被贬斥了不少不说,他自己当年身兼多少部务,也都得一一交办过来才是啊?再加上,三个月之后就是会试,皇上第一次亲政后的会试,当然要加倍在意了。再说了,我一门三代为将,玛法、大爷都上过战场,我自幼也习练骑射,学兵法,去前线督战,或许本来就是我应尽之责吧?”
阮元自也清楚,那彦成毕竟是旗人,在领兵作战这种关键军政要务上,自然会有自己的考虑,便也不再阻拦于他,只道:“东甫兄,战场刀枪无眼,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可要多多保重。”
“伯元,这些日子,你也要多加爱惜身体才是。”那彦成道:“你别看自己在南书房,眼下皇上亲政,原本和珅办理的要事,都要一一交予其他人去做,其中寻人、应对,可都需要时间,也需要更多人兼理要务。我想着,多半过些日子,南书房之人,要做的事也会越来越多,你做翰林、做学政,都还算清闲,这样繁重的朝政,可得小心些了。”
“东甫兄多虑了,该怎么办事,小弟心中有数,如此便先谢过东甫兄指教了。”阮元答道。
果然,那彦成的判断,没几天就成为了现实。
就在和珅罪状已经确定,即将公之天下,确定和珅罪刑之时,朱珪也终于回到了南书房。嘉庆和朱珪师徒相见,各自涕泣,想着朱珪早在三年之前,就一度有望入朝辅政,可经由和珅阻挠,竟延误了三年,其间川楚战事,几已至于不可再制,嘉庆也安慰朱珪道:“朕等着老师这次回京,实在是等得太久了,老师本有安邦定国的才学,却被困安徽三年,那是真的大材小用了。这次老师回京,朕也早就定好了,老师明日,便入值南书房,户部三库,原是和珅掌管,积弊犹多,这次老师回来,也让老师一并兼管,务必要剔除弊政,再兴法度,这大清的江山,才能安定下来啊。”
朱珪听着嘉庆之言,确实要重用自己,心中也自是激动,可南书房毕竟长时间仅为文臣供奉之所,这时诏他入南书房,而非军机处,还是有些不解,便道:“回皇上,朝廷机要之事,自世宗皇帝起,便决于军机处,南书房不过词臣供奉之所,皇上一边让臣入南书房,一边又让臣掌管户部三库,臣想着总是与体制不合。”
“军机处就先把重点放到前线战事吧。”嘉庆道:“朕初亲政,对军机处之事,也有些了解。和珅当国这些年,尤其最后几年,多少前线战报,各省奏表,都是朕与皇阿玛未见,而军机处先观后奏的?朝纲如此败坏,若是朕直接任用军机处,只怕和珅留下这些陋规,也要被一一继承下来了。所以朕想着,就先将内外奏报,集中在南书房,待你等与朕一同看过了,再将其中要紧之事发入军机处和各部,只有这样,军机处才能记住规矩,才能不再出第二个和珅。不过老师也请放心,侍郎阮元,已在南书房供职数月,有他与老师一同办事,朕也放心,老师于公务上,自能妥善应对。待一切纲纪,恢复有序了,朕再去军机处主持大计。”
“如此自当多谢皇上。”朱珪道:“只是,既然皇上要用臣入值南书房,臣也有些话,想告知皇上,若是皇上不嫌弃臣言辞琐碎,还请……”
“但说无妨。”嘉庆道:“朕观皇阿玛所留存《起居注,皇阿玛登基之初,朝中重臣,皇阿玛也是日夜不断,悉心咨询的。朕初亲政事,自然也有思虑欠妥之处,还请老师勿吝惜于言辞,将老师所思所见之事,尽数告知于朕才是。”
“既然如此,请皇上恕罪了。”朱珪道:“大行皇帝在世之时,一向亲政爱民,宵衣旰食,成国朝鼎盛之治。可和珅宵小,于任相之后,上蒙蔽于大行皇帝,下倾陷于文武百官,凡进言不合其心意者,即便曹锡宝仅言刘全车马逾制,尹壮图上言州县亏空,亦为其多番构陷,终致罢官革职,言路不通。所以臣以为,皇上亲政之后,最先要公示于天下的,便是皇上求言之心。只有天下言路大开,无论官民,俱可上言时弊,政令方能畅通无阻,百姓方能望而向化。皇上亲决政事,亦可有守有为。”
“求言之外,皇上亦当以宽驭下,于上言之人,虽言辞或有不当之处,亦不当责罚。否则官民必然慎之又慎,也就不会进言了。尤其是官民士人之间,吟诗作文,乃是常事,其中虽偶有不敬之语,亦无关乎社稷,还请皇上从宽处断,诗文检举之风,不可再长,其实……”朱珪当然清楚,诗文犯禁之事,大半与和珅无关,反而是乾隆刻意为之,这时言及于此,已然涉及乾隆之过,是以一时不敢再多言语。
“老师的意思,朕清楚了。有些话,老师不当说,就不要说了,这件事,朕自有处断之法。”嘉庆当然也清楚朱珪言语之后的想法,是以君臣一拍即合,无需多言。
“此外,议罪银之风,始于和珅,最为不经。和珅当国,督抚疆臣多有贪纵枉法,赎银抵罪之事。此贪渎枉法之根源,皇上肃清朝政,不可仅罪和珅一人,而不顾和珅妄行之制,皇上既已亲政,还请及早昭告天下,废除议罪银之弊。”朱珪道。
“这件事,朕不日就将下旨申饬。”既然朱珪已经将议罪银归咎于和珅,那么嘉庆废除此弊,也就有了令人信服的理由。
“皇上仁爱英明如此,大清幸甚,天下万民幸甚!”朱珪听着嘉庆对自己的进言一一采纳,想着和珅当国二十年,天下政事日渐倾颓,如今终于有了重见光明的一天,也不禁再一次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就这样,朱珪入南书房主持朝政之事,就定了下来,南书房本已有阮元在其中办事,嘉庆又临时让满人詹事英和,汉人詹事潘世恩等人入南书房值班,自己坐镇南书房亲决要事。一时之间,内外奏报,俱先经由南书房,待嘉庆与各人商议定了,再发往军机处和六部详加议决。
正月十八日,对和珅、福长安的处分也终于下达,和珅二十条大罪,俱已坐实,其中多是十恶不赦之罪,本应凌迟处死,但念及其效力军机处多年,特免凌迟,赐自尽。既然和珅只改成自尽,福长安也暂时免死,改斩监候。而对于其他朝武百官,嘉庆也严加申饬,称虽然苏凌阿、吴省钦等人俱已革职,但其中交结和珅之人,依然不少,只是多事之秋,特暂免除罪过,希望与和珅有过交结的其他大臣,可以戴罪立功,如有功勋于国家,则既往不咎,如有再犯,必然从重处罚。
而那些和珅用于调兵的伪造诏书,外送的合谋书信,也在这时被嘉庆悉数焚毁。从表面上看,就如同和珅仅是因二十条大罪被弹劾,随即嘉庆通知各路兵马将其逮捕,最后查抄家产,议定其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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