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再后来李侍尧死了,就在你考中进士前一年。那时的事,你也该有所耳闻了吧?你说大行皇帝这番举措,是想告诉我什么呢?一个贪渎财货累积百万之人,照样是大清的两省总督、封疆大吏,二等恭毅伯啊?!他凭什么啊?不就是他能办事,所在之处,仓廪丰实无亏吗?不就是他能查吏,下属阴私,他查得丝毫不差,让下吏无所隐瞒吗?那我若是能比他做得更好呢?阮元,你凭心而论,老师充实府库的法子,不比他少吧?老师监查下吏的路数,不比他差吧?那为什么他可以安然无恙,死的却是我啊?”和珅连续饮下不少酒后,想着性命不过片刻之间,也再无拘谨,将内心想法尽数说了出来。
阮元听着和珅这番言语,也知道他所言不假,可这些事仔细想来,其根源又在何处呢?或许即便是和珅,也没法承担所有的责任吧?
但即便如此,阮元也并不认同和珅这种言论。
“老师,按国朝律例,枉法受赃八十两,不枉法而受赃一百二十两,就足以论绞。老师自以为李侍尧贪贿枉法,在所不论,那老师心中,这《大清律例又是何物?老师以为,封疆大吏,宰相九卿,只要所行称职,上能仓廪充实,下能明察属吏,即便有所贪贿,也足以免死不论吗?那老师可曾想过,这些省道府县,官吏们层层贿赂的背后,他们又做了什么?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变相增加税赋,是多少百姓哪怕一年两番收获,却仅得果腹的艰难!仓库充实了,可百姓没有余钱了,下吏不敢蒙蔽督抚了,可收到自己囊中的油水,却一点不见少,督抚眼见自己没有亏空,便上下沆瀣一气,长此以往,百姓要如何忍受这层层盘剥?李侍尧之时,天下大势尚属盛世,可今日呢?川楚战事连年不解,百姓皆以为官 逼 民 反。眼看大清到了如今这个境地,老师空言李侍尧贪贿而无罪,又有何意义呢?”
然而,阮元终是一语未及乾隆。
“《大清律例?阮元,我倒是也想问问你,你说你若是做了督抚,又或者进了军机处,任了大学士,和我一样做得十五年宰相,你又要如何作为啊?我可先告诉你,蔡新和程景伊,是你未仕之时的大学士,他们也都是进士出身,他们中进士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可你想想,为什么当时皇上宁可让我入军机处,也不选他们?他们可都是清官啊?”
其实阮元也清楚,和珅所言蔡新和程景伊,是刘统勋、于敏中之后,王杰之前的汉人大学士,这一时段无论满汉大臣,都一度出现能臣凋零,无所继从的现象。二人能升任大学士,更多靠的是资历深厚,德行也还算不错,但办事才干平平,是以乾隆始终没有委二人以重任。和珅言下之意,是想告诉自己皇帝选官用人,关键在于能否办成具体事务,而非清廉。
但阮元也有自己的想法,便即答道:“老师,司马温公《资治通鉴之中早已言明,德才兼备,是为圣人,有德而乏才,是为君子,有才无德,是为小人,无德才可称,则是愚人。若是朝廷没有圣人,则应先用君子,再次,即便用愚人也不当任用小人。如今看来,温公之言不错,君子或乏才智,容易遭人蒙蔽,可即便如此,犹可保纲纪法度不失。愚人无能,终究无所作为,可小人却容易凭借其才智,从而无恶不作。作恶事小,可作恶而不受惩戒,便如同朝廷明示天下,国朝礼法纲纪,俱是摆设,不过空文啊?若是一时的奸吏欺蒙,和朝廷自弃国法纲常于不顾,必须要选一个,又怎能因一时的奸吏作恶,而放弃了国法呢?失了国法纲常,朝廷便也失了民信,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老师看着如今川楚四省,官 逼 民 反者比比皆是,难道还不愿意相信这圣人至论吗?”
“哈哈,司马温公?阮元啊?老师学问自然不如你,可我也知道,司马光所效力的赵宋朝廷,最后一样亡了啊?”和珅笑道。
“赵宋朝廷,先失于汴京六贼,再失于临安秦韩史丁贾诸般奸佞,却与司马温公无干。”阮元道。
“也罢,这贤奸之论,再辩下去,只怕时间也快到了。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阮元,若你做了封疆大吏,又或者登宰辅、入军机,你要怎么做?我等了三十年,可还没有一个人,能给我一个真正让我信服的答案呢。”和珅道。
“若我能入朝言事,则必然进贤退不肖,外省督抚守令,亦当严加考核,不使奸吏再如今日一般横行无忌。若我外任封疆,则内需弥补亏空,裁抑陋规,安抚贫困百姓,无论水旱,赈济有时。兴文教,使天下学子不拘一格,各成其才。于外,则定时检阅各部,使绿营不废武备。有贼盗之事,可抚者抚之,不能抚者剿之,以安一方士民生计。”阮元眼看四下一时无人,和珅行刑在即,这些事情本身也曾多番思虑,便也不再拘谨,径自说了出来。
“哈哈,阮元,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像个做官的人,却不像一般的读书人了。可你这番言语,我还是不能完全信服。不论其他,就说弥补亏空和裁抑陋规,你崇敬的那位司马温公当年也说过,天下赋税有常数,不在官则在于民。你又想把朝廷的亏空补了,又想着不用耗羡折色,让百姓少交赋税,这可能吗?我这也便与你说了,若你没有超乎常人的大德大才,这两件事并行不悖,你根本做不到。”和珅道。
“德才兼备,确实难得。可国朝养士至今百五十年,文教大成,这千百万读书人里,也应该有不少德才兼备之人了吧?”阮元依然对自己的理想坚信不疑。
“哈哈,这样看来,还是我小看了你了。阮元,在我看来,你不仅狂,而且贪。德才兼备是什么,你不是也说了是圣人吗?你方才这般自喻,你妻族的人听了,会是什么想法?你又想要国库充实、武备兴修,又想要百姓无论水旱,衣食无忧,你这不是贪,又是什么?而且你与我不同,你处处想着道义,还想着什么克己复礼。你自己想想,你所言种种,若是都想一一落实下来,是一件多难的事啊?”和珅笑道。
“学生不想辜负了大行皇帝十年栽培之恩。”阮元道。
“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介书生,子曰诗云不离口,却能给皇上献策,把我这般筹划给破了。你的极限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呢。”说到这里,牢房之外,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看来处决和珅之人,也已经快要到了。
“老师,这酒,您已经饮过了,剩下的饭食,老师也多用些吧。阮元身负皇恩,总不能负了皇上,负了我亲眼所见那许多百姓。但老师教习翰林院,便与我有了师生之谊。这番情谊,阮元亦不敢忘。”想着钦使将近,阮元不便再行大礼,只得先行站起,双手作揖,三次俯首而拜,以尽尊师之情。
“阮元啊……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日水泛含龙日,留取香烟是后身……你自去罢,我和珅一生,也就到这里了,你日后的作为,我是看不到了。但若是我在天有灵,也自当看着你日后言行。你想做个真圣人,哈哈,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要如何做圣人啊?”和珅笑道。
阮元便即辞了和珅,向外而去,不数步间,已看到了张进忠站在牢房之外。张进忠看到阮元,也小声道:“阮侍郎,您该做的都做完了罢?剩下处决和珅之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张进忠身后,是两名太监捧着一匣白绫。二人之后,还有两个侍卫,押着垂头丧气的福长安。嘉庆在处决和珅之时,也特令福长安前来观刑,以为震慑。
阮元回拜过张进忠,也向牢房外走了出去,出得牢门,只听外面打更声响,已是二更天了。
随着打更之声消逝的,或许还有一个时代吧。
嘉庆四年正月十八日,清王朝一代权臣和珅,因大不敬、滥用职权、结党营私、贪腐受贿等二十条重罪,被嘉庆下旨特赐自尽,享年五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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