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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堂先生,这你或许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英和见焦循对庆桂颇有不满,也只得打圆场道:“其实那人送礼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庆中堂人和善了些,不愿对来访之人冷言相对。是以让他进了府内,可庆中堂并不想收他的礼物,听闻最后也是那人再三请求,庆中堂才松了口,最后也只收了百两礼金。而且他一个直省臬司,入朝不多,也未必每逢年节都会送礼啊?”

“是啊,里堂兄,庆中堂风度我等是清楚的,即便是收礼,也不会全无节制。更何况朝廷之内,礼尚往来本也是人之常情,这却与那不法之徒贿赂上司,全然不同。你我遍读诸史,也未见哪一朝哪一代,连送礼都要入刑定罪的啊?”孙尔准担心焦循不知官场习俗,也向焦循解释了一番。

“老师,学生原本也想着,或许他这一次送礼,乃是偶然。可学生也清楚,天下三四品官员为数不少,便是只有十之一二如此送礼,只怕他们借机聚敛的财货,就不在少数了!平叔,你说礼尚往来乃是官场常情,可我看来,却又不同,今日他一个三品臬司,元宵节送礼便用了三百两银子,那明日其他臬司为了讨好中堂,又会如何?只好将礼金加到四百、五百两,才能有望得中堂青睐!那这些礼金,他们要如何出得,只好加倍向百姓身上摊派赋税了。若是此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下来,只怕川楚之祸,不日即将重现啊?”焦循看来并不认同二人的劝解之言。

“先生或许对京中官场之事确是了解不多,但庆中堂董中堂为人如何,我还是清楚的。”英和道:“这毫无节制的收受礼金之事,庆中堂是不会做的。更何况即便如此,不是还有董中堂吗?董中堂为官数十年,家中连一亩田产都未增过,当年和珅当道之时,董中堂也是洁身自好,与王中堂一道力保朝纲不堕的啊?难道你信不过庆中堂,还信不过董中堂吗?”

“董中堂?董中堂又如何呢?”不想焦循似乎对此也有耳闻,续道:“二月之时,我在一处茶馆便即听闻,有个吏部的六品主事,只为了见董中堂一面,仅仅给董中堂府上更夫送礼,就用了十二两银子,到了门房那里,加了一倍,到了董中堂家管家那里,又加一倍。他一个六品京官,依例每年俸禄不过一百二十两,只见董中堂这一次,便耗去了一大半年俸。就算董中堂只是与他有所交谈,并未收他一钱礼金,这一路下来,他所用银钱也不少了!这只是一个在京城里多少人看都看不上的六品主事,那其他五品官呢?四品官呢?这是简单的一句不收礼,就能解决的问题吗?这些人大半年俸都送了礼,那生计又该如何?只好等着各省的冰敬炭敬,冰炭敬需求多了,各省又只好加派赋税。这样看来,这中堂大人收礼与否,又有何区别呢?”

所谓“冰敬炭敬”是清代地方官员为照顾京中该省京官,每年所需要向京中支付的一笔补贴。即便是阮元在杭州不受外人送礼,亦无贪贿之事,念及浙江京官俸禄有限,也保留了一些“例敬”每年送入京中,虽与私利无关,但焦循亲见数年,自也有了不少了解。

英和见焦循对庆董两位中堂都有些不悦之情,担心他就此对仕途之事失望,也向他安慰道:“其实先生这样想,也确是多虑了,无论庆中堂董中堂,还是我英和,当年都曾立誓不与和珅那般奸臣来往,我等清廉与否,先生该是清楚的啊?也请先生相信我,若是将来有一日,我做了大学士、军机大臣,这贪腐之事,我决计不沾,内外大臣有所馈赠,我也一定竭力拒之,我英和所引用之人,也必然皆如先生一般,才学之上定是可以信得过的,先生看着如何?”

“恩师之意,焦循心领了。”不想焦循听着英和与孙尔准之言,仕进之心,早已淡了不少,随即焦循便向英和再拜道:“只是学生入京,眼见京中执政军机如此,就算如恩师所言,这馈赠乃是礼尚往来,不可避免,焦循一介草民,性子从来木讷,既无长物以赠二位中堂,也做不惯这种事。若是恩师强留学生在京做官,只怕……只怕学生和同列也相处不来,他们枢臣日理万机,又怎能记住我一个连礼都没送过的小小中书呢?今日一别,学生便回杭州去,会试之事,日后再议吧。”

原来焦循入英府之前,尚念着庆桂董诰毕竟只是朝中重臣之二,若是朝中还有其他不愿收礼的军机中堂,自己便还有些希望。可听孙尔准一说,原来此时身兼大学士与军机大臣的“真宰相”就只有庆董二人,这最后的希望便也破灭了。孙尔准尤其为焦循可惜,不免劝道:“里堂兄,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说我们辛苦来京会试一场,这容易吗?眼下终于有了个仕进的机会,日后会试,也还是能考的,你却要把这大好机会白白放弃了。我知道,中会试考进士,本也是你之前的心愿,你何苦为了这些小事,就把这十几年的心愿弃之不顾了呢?”

“平叔,若说心愿,我本就有不止一个啊。”焦循也对英和和孙尔准再拜道:“恩师、平叔,焦循立世四十年,也曾思有作为于天下,可治学之事,亦是焦循夙愿。原本我也想着,或许鱼与熊掌,可以兼得,但今日所闻所见,却与最初所料,截然不同,既然如此,我便专攻治学之道吧。恩师,学生所长在《周易,可千百年来,注《周易者大多空言圣人之道,能以算学之理阐述先圣之义之人寥寥无几。学生自幼习得西洋几何天算之法,又兼精于中土算经,早年便有一心愿,就是以这天算之道重注《周易!既然圣贤精于六艺,那《周易自也离不开算学,学生为此筹划已有数年,只是为这科举之事,反把治学耽误了。恩师,这为官之路,学生已然不愿再走下去了,还请恩师原谅学生愚鲁,今日便让学生回去吧!”说着便即跪地,对英和一连三叩,以示歉意。

英和见焦循执意不愿为官,也知道他生性刚直,不能再劝,忙走上前来,将焦循扶起,道:“既然先生不愿为官,我又怎能为难先生呢?先生往来京杭不易,这盘缠就由我替先生出了吧。其实我去江宁主试之前,就知道先生是精于训诂考据之人,眼下考据之风又盛,说不定先生也能有所著作,成我国朝一代名儒呢?”英和清楚,这时只有以退为进,才有可能保住焦循再次会试的希望。

“恩师之意,学生心领了。只是学生另有一事,还望恩师能听学生一言。”焦循道:“学生自幼所学,在于通经,谓其为经学尚可,却并非仅仅是训诂考据。学生以为,若需立身人世,则必先通经学,通经学,则应从训诂入手,考先秦汉儒注疏,以恢复先贤本意。或者说,这训诂考据,只是我等修习经学的方法,并不是为了考据而考据!近世多有不学无术之人,见我等修明经术,自知不如,便本末颠倒,以‘唯求考据’之说污蔑我等,实是下流之举!恩师或许一时不查,误听了这些庸众之语,还请恩师不要为外人所惑,明辨其中是非!”焦循治学从来坚持自己所学乃是“经学”,不愿旁人以“训诂考据”之名对自己学问加以矮化,故而听英和这样言语,便主动上前辩解。

“即是如此,倒是我孤陋寡闻了。”英和也向焦循致歉。

“里堂兄,你……当真不再考虑做官之事了么?”孙尔准依然不愿放弃去做内阁中书的想法,一时也有些犹豫。

“平叔,若是你想着留下为官,我别无他话。我清楚,令尊生前遗愿,便是你能够子承父业,你为人比我通达,做官自然也是个好官。你若能得以保荐中书,就留下吧。只是……日后礼尚往来之事,也要有分寸啊?”焦循也知道孙尔准于为官之事上,和自己志向并不相同,是以不愿强加己意于他,而是尊重了他的想法。

“即使如此,就多谢里堂兄了。”孙尔准也对焦循拜道:“他日若我得中进士,也欢迎里堂兄再次入京一见,若是里堂兄在江南有什么不便之处,也尽观告知于我,我力所能及之事,一定会帮里堂兄。”

“多谢平叔,既然如此,这里我便也不多留了。”说罢,焦循再向二人作揖拜别,在英和家仆的指引之下,离开了英府。不久之后,焦循便即南归。

而孙尔准果然也没辜负英和的厚望,三年之后,孙尔准成功考中进士,入仕二十年便即拜任一品闽浙总督。若只论升任一品的速度,孙尔准比阮元都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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