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苏九妹听到这里,却依然摇了摇头。
“老爷,不必了,我……这几个筐,本来就是我该拿的,我……我是个贱人,我……不配叫您大哥的……”说着,苏九妹却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只默默的站起,又提了两个竹筐在手,便即离开了。只留下杨吉在原处,不知其中是何缘故。
“这……这好好的,为什么要自己叫自己贱人呢……”
不过杨吉的疑问,倒是很快得到了解答,他方回到前厅,便看到了孔璐华在前厅之侧,孔璐华见了杨吉,也示意他走上前来。似乎方才他与苏九妹的对话,孔璐华在身后已然听得清楚。
“夫人,你……是想说这苏九妹的事吗?”杨吉问道。
“是啊,杨大哥,你方才与她说的话,我……我也听了一半,或许,这其中的事情,你应该知道才对。”杨吉看孔璐华的神色时,却也略微有些吃惊。孔璐华平日样子,或端庄典雅,或从容闲适,可这时的她,却是一副凝重之色,至少在杨吉的印象中,孔璐华还没有这样的对他说过话。
“夫人,我……我能看出,这九妹或许是有些难言之隐,但就算如此,她……她何必叫自己贱人呢?”杨吉不解道。
“杨大哥,这闽浙素有‘贱籍’一事,你应该知道啊?”孔璐华说着这件事,却也有些不忍之色,缓缓道:“夫子前些日子,托沿海的叶生员去问过了她那临海村的底细,方才知道,这苏九妹一家,还有那村里大半人家,以前都是……都是所谓‘堕民’。这‘堕民’之名,前明便即有之,却也不知她祖上究竟犯了何事,总之从前明一直到之前的雍正朝,他们都只能做些烧水帮佣苦力之类的杂役,便是有了余钱,买了田地,也会被人随时侵夺。后来世宗皇帝认为,堕民已经世居沿海数百年,不该再以下贱之名称之,才准了堕民入良籍,但即便如此,沿海百姓,素来溺于良贱之别,所以……所以很多人看他们,还是会瞧不起他们的。也正因如此,夫子办保甲的时候,那村子附近的保长甲长,便认定苏家是堕民之后,无需参加保丁,竟全然不告知临海村这些人编入保甲之事,最后……最后也只苦了她们一家了。”
“这……是真的吗……”杨吉听着孔璐华之言,方才明白,为什么苏九妹会将杂役之事看做理所应当,为什么她会自己自称“贱人”,原来,这一切都是根深蒂固的偏见所致……
“其实,她倒是无需在意这些啊?”孔璐华也感叹道:“她家自世宗朝废除贱籍以后,到她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依例若她是男子,即便参加科考,也不得再有所禁限。又何必……”只是孔璐华生于世家大族,却也不清楚外面贫苦之人所思所想,由于几十年来,人口增长数倍,而土地开垦有限,即便是寻常农户,为了争夺、维护自己有限的土地,对苏九妹这种“贱籍”之后,也从来没有好感。尽管律法上堕户已非贱籍,可民间的歧视有时不仅不能消除,反倒还随着这种人地矛盾愈演愈烈。
“那这么说,夫人,难道您……您也看不起九妹她那什么贱民的身份吗?要不然这些事,您开导开导她,不也就没事了吗?”杨吉看孔璐华说起苏九妹时,隐约之间,似乎也有些抗拒,不由得向她问道。
“杨大哥,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夫子和我的意思,也是她留在咱们家,其实不用做什么劳力之事的。只是……”孔璐华却也说不出口,家中杂役,对于苏九妹而言,本来就是应做之事,若是强使她不再去做,反倒会让她感到不安。
“杨大哥,我知道,你也不愿意别人叫你老爷。那这样吧,我也跟莲儿说一声,让莲儿有了机会,就转告九妹,告诉她不要再有拘执之意。至于以后,我也和夫子商量过,若是九妹的未婚夫找到了,反正那临海村已经住不得了,便让夫子再去为她寻个新居,他们靠着养蚕,自食其力也能衣食无忧,那里的人若是不知道他们的过去,便也不再会歧视他们了。像这样待在咱们家里,她的日子过得也不安稳啊?”
孔璐华心思却也周密,只是另有些事,她却也难以明言。孔府历来是海内名门,对于良贱之别同样在意,即便贱籍已除,孔璐华也不会再去歧视于她,但最多也只能做到待苏九妹如家中其他下人一般。要说让她与苏九妹亲密无间,姐妹相称,却是做不到了。更何况苏九妹世代只得杂役为生,更没有条件读书进学,字认得都不多,这与唐庆云初入阮家,便能以诗文之长和自己结成姐妹,又是不同。各人先前的心性学识之别,也是阮家诸女和苏九妹之间更大的阻碍。
“这,那也多谢夫人了。”杨吉见孔璐华至少可以帮助自己一二,心中之意稍解,便也拜别了孔璐华,自行离去了。孔璐华看着杨吉模样,自然也不是滋味,这日阮元回来,便也将其中之事告诉了阮元。
“是吗,让他知道也好。”阮元听了也不禁叹道:“这苏姑娘人倒是不坏,但是这样留在家里,我也知道她多有不适之处,也难为她了。只是她那个未婚夫的事,却还是没有头绪,即便真的剿灭了蔡牵,又有谁能保证,他到那时还会安然无恙呢?”
“但无论如何,海上的事,是不能再拖下去了。”想到这里,阮元也开始了进一步的筹划,李长庚所言闽浙配合作战之事,也该着手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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