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知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容城的百姓怎么办?”
常风皱眉。
常风的第一反应是:这些人应该是黄伯仁的手下雇来的虚灶。
所谓虚灶,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托儿。
无论古今,总有些当官的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在自己离任时,雇一堆托儿又是磕头又是大哭又是挽留。
有时候都不用花钱雇,直接让衙门里的小吏找自己的亲戚朋友,演百姓苦留青天的戏码。
那七十多岁的老人久经世事,似乎看透了常风的想法。
老人高声道:“今夜来给黄知县伸冤的,只是县城内和县郊六乡的百姓。”
“本县其余二十一乡的数万百姓,明天陆续会到!”
“大人若一意孤行,冤枉我们黄青天,整个容城县的百姓都会进城长跪不起!”
常风听了这话,心里打鼓:难道我真的冤枉黄伯仁了?他的手下就算找虚灶,也找不来全县的百姓做戏啊。
可是囤粮明明短了一万三千石。他自己也承认是被他贪墨的。
常风朝着那老人一拱手:“老人家,咱们衙内一叙,如何?”
老人跟着常风进了县衙。
常风让人给老人上了茶,随后问:“老人家尊姓大名啊?”
老人回答:“学生黄韦功,是本县朱桥乡的乡约。”
常风问:“老人家自称‘学生’,是有功名?”
老人答:“学生是宣德八年保定府院试的秀才。”
常风道:“既是院试秀才,应该饱读诗书。老人家为何要回护一个贪官?”
老人面色一变:“贪官?谁是贪官?你说黄青天?他要是贪官,恐怕普天下就没有清官了!”
常风苦笑一声:“没见过哪个清官十个手指带五个戒指的。”
老人恍然大悟:“你说那五个戒指啊!我们黄青天家境很好,在京郊有祖上传下来的良田千亩。”
“那五个戒指也是祖传的。三个金戒,内侧分别刻着‘廉’、‘清’、‘明’三个字。”
“两个玉戒,分别刻着‘忠’、‘孝’两个字。”
“黄知县天天带着这五个戒指,是为了提醒自己‘廉、清、明、忠、孝’的祖训。”
常风惊讶:“竟有此事?老人家不是诓骗我吧?”
老人道:“整个容城县的百姓都知道这事。大人若不信我,随便找几个百姓问问就是了。”
“我们黄青天在容城县做了两任知县,本县百姓没有一个提起他来不翘大拇指的。”
“他一不贪污,二不纳贿。爱民如子,断案如神。简直就是包青天再世!”
常风道:“可是,皇上下旨命天下州县囤粮。你们县应该囤粮一万六千石。他只囤了三千石。剩下的全是拿石子、沙子充数!”
老人语出惊人:“学生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这道圣旨的初衷或许是好的。但到了地方上,圣旨成了剜百姓肉的刀!”
常风问:“此话怎讲?”
老人侃侃而谈,告诉了常风一个官员们人人皆知却人人不言的秘密。
朝廷收田赋,是靠各个县衙底下的粮长、差役去收。
粮长、差役们会用“官斛减容”和“淋尖踢斛”的法子压榨百姓。
所谓官斛减容,就是在收田赋的计量衡——官斛上做手脚。
本来应该装一百六十六斤的一石斛,有些只能装一百五十斤。黑心些的地方,一石斛实际只能装一百二十斤。
官斛小了,百姓交的粮自然就多了。多出来的那部分,就被粮长、差役直至县丞、知县一层层瓜分掉了。
淋尖踢斛顾名思义,官斛装满后,粮长会用力踹官斛一脚。洒出来的粮食成了“损耗”。损耗自然也会被瓜分掉。
成化朝户部尚书马昂曾说过,朝廷每收赋千万石,百姓实缴至少一千五百万石。
多出来的那些田赋,自然是被一层层的官吏瓜分了。
但凡事总有个平衡。
这两个把戏自大明开国以来,已经耍了一百二十多年。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官府可以对百姓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百姓也勉强能够接受官府的盘剥,已经习惯了。
可是去年弘治帝一道圣旨,打破了这种平衡。
弘治帝要求的囤粮,是不包括在田赋之内的。
他的本意是让地方官用官银收购百姓的粮。集中囤积起来,预防灾年。
然而,这道旨意到了地方上。地方官们个个如获至宝、眼睛通红,跟打了鸡血一般。
可算抄着了!除了田赋外,又多了一笔肥得流油的大进项!
弘治帝旨意上的“囤粮”不是纳田赋,类似于官方粮食收购。
定价权在官府手上。
除了“官斛减容”和“淋尖踢斛”两个法子,他们还可以从定价上盘剥百姓。
譬如一个老农按照官府告示,送来了一石上等好米。本来官府应付八钱银子收购。
官员看了看米,愣说那是次等劣米,只能付五钱银子。
你说不卖?你敢!官府收购你们的粮食囤于官仓,那是皇上的旨意!你敢抗旨不成嘛?
天下州县的百姓,去年皆受到了官府两次盘剥。第一次盘剥是交田赋,第二次盘剥是囤粮。
再说弘治帝的初衷:囤粮备荒。
粮食在老百姓手里才能真正备荒。
粮食收到了官府手里,真遇到灾年,就说不准吃到谁嘴里了。
就比如容城县。若按圣旨应该囤粮一万六千石。
如今的知县是好官黄伯仁。若出了灾荒,他一定会拿囤粮赈济百姓。
可是,黄伯仁已经在容城任上整整六年。今年铁定会升走或调到别处去。
如果继任者是个黑心贪官呢?遇到灾年,把赈济用的囤粮塞进自家腰包,给老百姓喝掺着沙子的稀麦粥
黄伯仁虽然胆小,又有胸痹之症,但他脑子不笨!能够看透这一层利害。
他干脆只收了三千石粮充门面,先糊弄走下来验收的钦差再说。
老人讲述完了一切。常风听得目瞪口呆。
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圣旨,传达到最底下,竟成了害国害民。
更可气的是,了解实情的文官们,无一人提醒弘治帝!
连王恕、马文升都没有对弘治帝明言。
说来说去,还不是怕得罪普天下的地方官?
难道说整个大明就没一个真正的忠臣?
常风道:“老人家,我出京也有一个月了。这些事没人跟我说过啊。”
老人道:“敢问上差。你出京之后,可有微服私访,与各处的穷苦百姓深谈?”
常风语塞。
他光把注意力放在了查官仓上。每到一地直奔官仓。哪里听过穷苦百姓的声音?
老人道:“事情我已经说清楚了。请上差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我们黄青天。”
常风问:“黄知县为何要承认是他贪墨了一万三千石粮食?”
老人道:“没收齐粮食,等于是抗旨。或许是黄青天怕容城县百姓担上抗旨的罪名。这才谎称是他自己贪墨。他是在替全县百姓背黑锅啊!”
就在此时,一名力士走了进来:“常爷,姓黄的那厮醒了。”
常风连忙纠正他:“什么‘姓黄的那厮’,称黄知县!”
随后常风对老人说:“惭愧,我险些冤枉了一个好官。”
二人来到了黄知县的床榻边。
黄知县气息微弱的说:“上,上差。”
常风道:“你不用说了。事情的原委我都清楚了。你是个好官,我错怪你了。”
常风心中有些好笑:以前只听说过胆大包天的清官。这回头一次见胆小如鼠的清官。
黄知县看了看常风身边站着的老人,知道老人跟常风解释了一切。
他道:“上差。我虽未贪墨,但也有抗旨之嫌。”
常风宽慰他:“你安心养病。等病情好转了咱们再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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