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这样言辞悖逆的奏疏,通政司不该交到宫里。”
钱能大怒:“这不是泰山姑子屁股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嘛?文官诚心让这份奏疏畅行无阻到龙案上,打算活活气死皇上!”
“可怜咱们的万岁啊!病成这样,还坚持批阅奏折。却被文官们如此侮辱!”
常风立马反应了过来:李梦阳这个二愣子是被文官集团当刀使了。
气死皇帝,十四岁的少年储君即位。那些文官便可以欺负新皇帝年少,把控朝政。
呵,文官们的算盘珠子都快崩我常风脸上了!
不过,李梦阳所说的二病、三害、六渐也是事实。只是他不该挑皇上病重的节骨眼上这道奏疏。
常风问:“皇上可有旨意?”
钱能道:“皇上有旨,将李梦阳缉拿诏狱。”
诏狱,李梦阳不是第一次进了。上回进诏狱,是因张、钱两家皇亲纠集地痞械斗。李梦阳上奏参劾。
常风道:“督公,这件案子就交给我办吧。”
钱能怒道:“不交给你,难道交给指挥使牟斌?我知道牟斌跟李梦阳是什么文友。好得穿一条裤子!”
“常风,我要你把锦衣卫最残忍的酷刑用在李梦阳身上!”
“好狗尚且护主!此獠上这道奏疏,等于指着鼻子骂皇上呢。咱厂卫得给皇上出气。”
常风点头:“好,好。督公先消消气。我这就去户部缉拿李梦阳。”
户部就在锦衣卫的街对面。
不多时,常风将李梦阳押进了诏狱问案房。
常风并没给李梦阳上枷戴锁,还让人给他沏了一杯茶。
常风问:“天赐兄(梦阳字),是谁指使你上这道奏疏的?”
李梦阳答:“臣子给皇帝上奏疏,直言时弊乃是本职。何须旁人指使?”
常风叹了声:“你把弘治盛世说成了一团黑啊!难道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李梦阳这个二杆子,竟然来了一句:“盛世之名,名不副实。”
常风一拍桌子:“李梦阳!你混蛋!你自诩风骨高洁的文人,此刻为何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那道王八蛋奏疏,把弘治盛世愣生生说成了乱世。那好,我问你一个问题。”
“成化朝共二十三年,天下共发生过多少次大规模民变?”
“弘治朝至今已有十八年,天下共发生过多少次大规模民变?”
李梦阳一愣,沉默不言。
常风道:“你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说。好,那我替你说!成化一朝,共发生大规模民变十次!其中广西、湖广民变甚至逼得朝廷派出十余万大军清剿。”
“弘治朝一次都没有!”
“难道这就是你认为的,弘治朝是一团黑?”
后世“民间史学家”们,曾掀起过一场声势浩大的全面否定弘治中兴运动。
抛开《明史》不谈,只说《明实录》。
《明实录》中记载,成化朝发生大规模民变十次;正德朝七次;嘉靖朝十九次;隆庆朝一次;万历朝十二次;天启朝两次;崇祯朝数不胜数,没办法统计,大概百次以上。
弘治朝的大规模民变次数则是零。
(注:大规模民变,指的是参与人数三万人以上,波及两县以上)
李梦阳没有争辩:“你说的对。弘治朝民生比成化朝强是事实。二病三害六渐也是事实。”
常风接话:“是事实。但你在皇上病重之时上这道奏疏,就是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皇上龙体安康时,你为何不上这道奏疏?”
李梦阳哑然。
常风又道:“再问你一遍,是何人指使?”
李梦阳答:“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上这道奏疏与旁人无关。”
常风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李梦阳问:“你笑什么?”
常风道:“我笑弘治朝的诗文大家,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李梦阳是头蠢猪!”
“一头被人当刀使了,都不自知的蠢猪!”
李梦阳问:“你何出此言?”
常风条理清晰的分析:“李梦阳,你想想吧,你在皇上病重时上这道奏疏,皇上的病情会不会加重?”
“皇上若殡天,于谁最有利?”
“储君年仅十四。虽天纵英才,但治国经验不足。若天崩地裂,朝中文官会以辅政为名,把持朝政。”
“说白了吧,朝中有人盼着皇上早崩!”
“而你,就是被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利用的工具。”
“你被人耍了,耍得团团转!做下了大逆不道之事还不自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梦阳再蠢直也已经反应了过来。
常风道:“再问你一遍。谁指使你上的奏疏?!”
李梦阳这回不再包庇他身后的人:“我着实该死!不该贪杯误事!”
李梦阳讲述了这样一件事。
三日之前,通政司右通政黄朗设宴请十几名官员喝酒。其中就包括李梦阳。
通政司设正三品通政使一名,正四品左、右通政各一名。黄朗算是朝中的高级文官之一。
这十几人有个共同的特点,都是爱好舞文弄墨的诗人官僚。
文人骚客嘛,聚在一起就爱发牢骚。
酒喝着喝着,话题就从诗词转移到了时局上。
众人纷纷大发牢骚。这儿看着不对,那儿看着不好。
其中以李梦阳尤甚。毕竟当初他因参劾皇亲国戚进过诏狱。
李梦阳这人善于归纳总结。从皇亲国戚飞扬跋扈说起,一直说到了什么士气日衰,学风萎靡。
黄朗故意激将李梦阳:“你敢把你今晚所说,写成奏疏呈递皇上嘛?”
李梦阳借着酒劲说:“有什么不敢!忠言直谏,臣子本职!”
黄朗立即命仆人拿来了笔墨纸砚给李梦阳。李梦阳不愧是文坛巨子,用了两刻时辰便写成了文采斐然的《二病三害六渐疏》。
黄朗又激他派人回府,拿了印章,在奏疏上盖了印。
随后黄朗直接将奏疏取走。并打下保票:“我在通政司管着上呈奏疏。李老弟放心,我一定让这道奏疏摆到龙案上!”
醒了酒之后,其实李梦阳也有些后悔。
可是为了自己风骨高洁、能言敢谏的名声,他又不好跟黄朗追索奏疏。
就这样,他被别人当了刀使。
常风听了李梦阳的叙述,直接起身。
一旁的张采问:“常爷,去通政司抓黄朗嘛?”
常风摇头:“不,先去内阁!我倒要问问内阁那三位,知不知道这份奏疏的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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