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识夏感到一脚踏空的茫然和惊惧,这是兄长从未教给她的东西。
剑术、兵法之外的权势与阴谋。
沉重的命运压在她的肩头,楚识夏恍然间以为自己又站在拥雪关的城墙之上,眼前是大兵压境的北狄人,背后的镇北王府挂满了白色的灵幡。
这一次,她亦退无可退。
楚明彦默默地看着妹妹的小脸,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的柔软。
“从今天开始,你每日来书房一次。我教你一次,你下一手。直到正月十五之后,你同梁先生动身前往帝都。”
“是。”楚识夏后退半步,隔着一张棋盘行叩拜大礼,“长乐领兄长教诲。”
“这局棋,你只能赢。”
长乐,哥哥原本以为你这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下,不必懂人心算计。可世事无常,哥哥如今只恨自己不能多教你一些,再多教你一些。
——
云中有一种叫寒梅酿的特产,即便在滴水成冰的严冬,也要用雪水湃过了才能饮用。寒梅酿入喉之后自有一线灼热,携着淡淡的梅花香渗入肺腑。
“好酒。”梁先生转着方大的白瓷杯,细细地端详清澈的酒液,“帝都里的达官贵人们看不上云中苦寒之地,但云中产出的寒梅酿在帝都却是千金难求。”
梁先生嗤笑一声,没有再多说,只是看向跪在地上的差役,“送往帝都的信,可要快些。临行前,王爷说过,要在年前看到好消息,可别耽误王爷过年的好心情。”
“是!”
“去吧。”梁先生兴致缺缺地说。
使团里除了梁先生,还有一名宫中派来的内侍。
那内侍身宽体胖,行走起来活像块面团子,说话前眼角眉梢都识趣地拗成讨人喜欢的弧度。只是从帝都一路颠簸至此,内侍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已经躺在床上十几日下不来了。
梁先生穷极无聊,想起这位同僚来,顺嘴问:“白内侍如何了?”
“回先生,白内侍今日仍是下不来床。”一位幕僚道。
“什么下不来床,”梁先生面带嘲讽道,“他不过是领了差事,又不敢出面得罪镇北王罢了。墙头草,两头倒,这样的人死得最快。也罢,一个阉人,能指望他什么?”
幕僚不置可否,转而道,“不过镇北王确实有些手腕,没想到他这样年轻。”
梁先生推开窗户,丝丝缕缕的寒风飘了进来,几片雪花浮在酒杯里,“你不知道么?老镇北王战功赫赫,却在女人这一方面十分不讲究,这位镇北王手上说不好有多少庶弟庶妹的人命。”
镇北王子嗣兴隆,楚明彦刚刚承袭爵位时,就有不少“流落民间”的庶弟庶妹找上门来,痛哭流涕地求长兄准其认祖归宗。
而那些人,没多久就全都消失了。
当初老镇北王刚死,帝都中的摄政王有心把持云中郡这边关枢纽。
但摄政王看不上楚明彦身体孱弱,认定他没几年好活,又忌惮他不好拿捏,加上楚家二公子是个杀人如切菜的莽夫,于是转而扶持镇北王爱妾的长子。
梁先生此次能被摄政王委以重任,正是因为他当年作为中间人联系那个庶子,是帝都中为数不多对云中有所了解的人。
时至今日,梁先生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那年,摄政王失去了在云中所有的探子,等云中再次传出消息,是楚明彦前往帝都授勋述职。那庶子拿了摄政王的钱、摄政王的人,不仅没能从楚明彦手里把爵位抢下来,反而把自己葬送了。
这么多年,摄政王始终没有放弃寻找他,但没有一点线索。
“便是坐到了这个位置,也不见得能坐多久。”幕僚轻蔑地哼了一声,幸灾乐祸道,“他那个痨病鬼的样子,怕是撑不了几个冬天了。这样的人,怎么配做镇北王?”
“这么多年,镇北王始终不娶妻不生子,不像老镇北王。楚明彦恐怕不是不愿,只是力所不能及罢了。毕竟他身子虚成那样,说不好是他玩女人还是女人玩他。”
一群男人大笑起来,震得屋檐上的雪簌簌而落。
屋脊上,沉舟仰躺着向天空伸出手,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要将他埋葬。他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霜,唇角没有一丝弧度,冷漠地听着屋子里下流的嘲弄。
一片雪花被他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直刺骨间。
云中的雪和关外一样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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