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万岁山顶环顾左右,向西一侧看去是碧波荡漾的太液池,池上龙舟游弋,池心小岛也清晰可见,向南向东看过去都是煌煌宫城,正值正午时分,高天之上的泼洒下的阳光照得偌大宫城金碧辉煌,向北则是沿着几条斜街蜿蜒向远处的民宅,黎民苍生皆在脚下。极目远眺,还能看见塔山之上白塔巍峨隐在层层金红相映的枫林之间,
成为一个皇帝,要看见的似乎就是这些,山与水,宫与墙,还有百姓和百姓。
更远的地方有什么呢?
有陈守章奏折上为了逃避税赋而弃田奔逃的百姓,有一片又一片作为这天下基石的土地,有西北的铁骑、南方的倭寇、东边的藩国。
皇宫与皇权庄重威严,可这些东西就如这座万岁山,它很高,能看见很美的景色,可它不是全部。
它永远不是全部。
沈时晴抬起手,没有摸到陪了她七年的素珠簪子,只摸到了属于帝王的翼善冠。
“陛下今年没让咱们看着马队操练,臣还真有些不习惯。”英国公应晟大步走到陛下的身边,“我那小孙子一直想看陛下演练锦衣卫,今年好歹央着老臣来伴驾,如今倒去看人写诗了,臣是实在看不懂啊,看不懂。”
应晟须发皆白,双眼仍是有神,说话时的语气颇有玩乐不成的可惜,仿佛一个侥幸没有把家业散尽的老纨绔。
沈时晴却知道他年轻时就是对西北的主战一派,也曾经带兵打退过小股的都沁人。
可惜这位大雍朝的第三代英国公运气不好,遇到的前三代皇帝都对打仗这事过于热衷或者过于不热衷。
过于热衷的那位御驾亲征结果失利,被人一路撵回了燕京城,似乎是被吓破了胆,过了几年就死了。这也导致了后面两位皇帝对打仗过于不热衷,都沁和都尔本两部常年侵扰西北,每隔几年就要越过阴山一路侵占河套一带,又一次甚至打到了太原城下。
应晟是开国功臣之后,几位皇帝极为看重英国公府,自然也不敢派他去西北,只让他在辽东一带驻守,硬生生把一个少年郎熬成了“老文盲”。
看不懂诗文的老国公仿佛是身上长了虱子,站在皇帝面前都不自在:
“陛下,不如臣去找几个锦衣卫来摔跤如何?”
沈时晴笑着摇头:
“英国公别急,在宫里操练锦衣卫有什么意思,朕更想去西北动点儿真刀枪。朕前几天看到了老国公十年前写的军报,十分老辣,当年建州右卫的夺印之争要不是有英国公的军报,也不会处置得那般顺利。”
英国公应晟镇守辽东的几十年间对辽东以北的各部用了“分而治之”之策,由靺鞨人组成的建州三卫在他的管制之下被不断分化成了不同的势力,彼此之间相争不断,也就不会像西北各部一般能凝成一部进而窥伺中原。
十年前建州右卫镇抚铁尔木一家坐大,应晟几次上书朝廷扶持起了他的弟弟,铁尔木身死,他的弟弟和他的儿子为了建州右卫的卫所镇抚之职大打出手,为了争夺卫所大印不惜兵戈相向。应晟便出面调停,最后将铁尔木几乎要占据半个建州的势力一分为二。
沈时晴根据当初的军报和奏折将此事剖析清楚,也不得不佩服英国公的手段老辣。
可惜,自从昭德帝登基就不喜欢这等手段,铁尔木的儿子不讨他喜欢,他就下旨贬斥,又重赏了铁尔木的弟弟图察,图察每次上书都盛赞昭德帝的英明神武,所得的好处也越来越多。英国公自然不希望自己经营了数十年的建州平衡就此打破,可是他每次说起要防备靺鞨人昭德帝就觉得他是在反对自己对西北用兵,久而久之,就连这个老国公也不受他待见了。
这一二年间,应晟越发像个老纨绔,少提政事,只说些练兵训马之类昭德帝感兴趣的,才又得回了些许圣心。
旁人都觉得应晟是老了之后开始贪图享乐,沈时晴倒觉得他一把年纪还能想办法哄着昭德帝实在是令人敬佩。
罕见地听见陛下夸了自己从前对辽东的处置,应晟愣了一下,哈哈一笑:“陛下,咱们英国公府的子弟生下来就是躺在军报上睡着的,倒是诗文这种东西……”
“英国公,朕说自己要去西北,你倒是一点儿都不意外。”
被皇帝打断了说话,应晟又是哈哈一笑:“陛下圣心所向,谁人不知?别说老臣了,就是咱们头上飞过去的鸟都知道。”
“那远在西疆的都沁部也一定知道。”沈时晴轻声说,“这一年,大雍的将士们秣兵历马,都沁部想必也是如此。若是,他们能如当年的建州右卫一般……”
年轻的君主没有把话说完就先笑了。
因为一位老将的眼睛亮了。
像是一头渴望鲜血渴望了数十年的老狼,毛发光泽不再,一把老骨早已嶙峋,可他依然是狼。
应晟顾不上御前失仪,他死死地看着面前年轻的皇帝,心中忽有热血奔涌,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沈时晴还是笑,她的笑很轻,在属于昭德帝的脸上犹如一缕撕裂了秋冬而来的风,春风。
“老国公不通诗文,奏折总是会写的吧?”
“那、那是自然!陛下!”
陛下要用他了?
对西北一战,陛下要用他了?!!!!
沈时晴甚至不忍心再看他的神情,微微侧过头,她看向波光粼粼的太液湖,那湖上的光极为耀眼。
“回去写个折子,趁着腿脚还能动,自己送进来。”
“是!陛下!”
松林下的文会很是热闹,能让李从渊心动的诗词文章却没有几篇,难得最让他心折的却又找不到人了。
提着两坛子酒走出来李从渊就碰见了匆匆忙忙要下山的英国公。
只见英国公腿脚利索得仿佛一只老猿猴,走两步还想蹿一下,吓得他身边几个帮忙伺候的小太监差点跟着一块儿跳起来。
“英国公这是怎么了?”他问同是阁老的兵部尚书杨斋。
杨斋摇了摇头,因为痔疮发作他既不敢喝酒也不敢乱走,只能端庄地坐在路边喝茶看着别人谈笑风生,见英国公那般失态,他叹了口气:
“或许是陛下又想出了什么玩乐的法子,英国公忙着回去给陛下献殷勤。”
李从渊却觉得不像,他正想说什么,却隔着重重人群看见了站在山顶楼阁上的陛下。
陛下似乎也看见了他,举起手中的杯子对他略略致意。
重金叠翠之中身穿龙袍的陛下当风而立,一副明君气派,看得李从渊心下一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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