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让陈守章意外的是,狱卒并没有将他带去用来审讯的黑屋里,沿着黑色的甬道一路向前,陈守章突然觉得眼前一疼。
几个狱卒连忙拿出了黑布袋子往他的头上一扣:
“这么些日子没见着太阳,小心瞎了眼。”
陈守章挣了下,到底还是被遮住了眼睛。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上,带着微微的暖意。
狱卒带着他一路往前,东走西拐了一阵儿,又有人接手了他,这次的两人步履坚实,行动有素,陈守章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就知道这些人一定是锦衣卫了。….
“启禀大人,人已经带到了。”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关门声入耳。
陈守章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却听到屋子中又传来了一阵脆响声。
是茶盏被放在了桌案上的声音。
“听说陈大人是湖州人,我特意备了些紫笋茶,陈大人不妨尝尝这茶味道如何?”
陈守章侧耳听着,只觉得这说话之人年纪极轻,一口官腔,却又不像他见过的锦衣卫。
“在下不过是一名被羁押的犯官罪臣,哪敢与大人同坐对饮?不知大人找在下是有何事?”
一阵水流注入茶杯的声音响起,陈守章又侧了侧头。
呆在朽烂腐臭的大牢里这么些日子,光是闻见了茶香就让他觉得口齿生津。
“陈大人,实不相瞒,我来此处是有事相询,并非审讯,陈大人也不必拘束。”
锦衣卫中本就不乏公侯子弟,听此人的语气,陈守章只当这是又有哪家的纨绔要来与自己戏耍,他略顿了顿,心底一横,到底又往前走了一步:
“既然如此,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他刚说完,立刻就有人走上前来引着他坐下,先是将他头上的黑布袋子略卷了起来露出了嘴,又将一个三寸高的大盏送到了他的掌心。
上好的瓷器入手温润
,犹如美玉,陈守章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茶香气充盈了自己的肺腑,他才举起茶盏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舒坦!
他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心中也松快了许多。
将茶盏放在案上,他刚要询问对方来意,却又听见了斟茶的声音。
没忍住,陈守章又端起来将茶水灌入腹中。
由是再三,对方连斟三杯茶,他也连饮了三杯。
喝完,陈守章笑了。
“这位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来,看在这三杯茶的情分上,我陈守章就算这次殒身在燕京,也承了你的送茶之情!”
对方还是将他的茶盏倒满,也终于开口说话了:
“锦衣卫一行三十余人前往登州,查了这么久,查出来登州百姓今年要上缴苛捐杂税就有五万余两,可是登州各处官员处总共只查到了三万多白银,我来此就是想问问陈大人,其余的钱去了哪里?”
听完这人的话,陈守章先笑了:
“大人为何来问我?是觉得我陈守章连减税裁军这种话都敢写在奏折里,定然也没什么不敢说的了是么?”
“非也。”与他隔案对坐的年轻人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我来问陈大人,不是因为陈大人感谢减税裁军,而是因为陈大人只写了减税裁军,却没有写登州府上下的贪财聚敛。”
陈守章沉默了。
片刻后,他端起了第四杯茶:
“当年开国之时为了防备西北两部,朝中定下了各地养马之策,黄河沿岸百姓五家养一匹马,又责令太仆寺掌管各地马政,可自神宗打败于西北以来,历朝不敢再提战事,却还让百姓们养马,种马配出的幼马但有差池百姓便要向太仆寺缴纳罚金,明宗体恤百姓,允许百姓以钱代马,太仆寺管马又成了管钱的,自先帝起,朝中有事便屡屡调拨太仆寺中的银钱,东边抵御倭寇,西边抵御西北两部,南边水患,北边大旱,州府无钱,便向本州府的牧监伸手,甚至户部、兵部没了钱也都向太仆寺伸手,大雍朝数十年来的太平盛世钱皆从此出。直到陛下北伐西征,向各地要马……”
以指为杵用力地敲在桌案上,陈守章说话的声音越发卷动了胸腔中的怒气。
“陛下废了南太仆寺,经年旧账便无人敢动,皇命不可违,兵部向太仆寺要马,太仆寺向各州府的牧监要马,没人敢跟陛下说一句这几十年来的马政收入早就成了填补各处亏空的钱袋子。没有办法,各处州府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只能想尽办法筹措钱马,马送去了西北,钱则添了太仆寺的窟窿,他们认下了贪腐不过是一人人头落地,他们要是把整个千疮百孔的马政抖在了陛下的眼前,就是要拉着自己的九族一起去死了。大人你问我钱去了哪里,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钱是成了药,却救不了大雍朝历代积累的痼疾。”
说完,陈守章将茶饮尽。
他听见他的对面传来了一阵轻响,是有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目光从只遮住了鼻子的布袋子下缘看出去,陈守章恍惚看见了一角绣袍。
“多谢陈大人解惑。”
扑通通。
似乎有人跪在了地上。
陈守章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穿着锦绣飞鱼服的年轻人对他躬身行礼。
而在这个年轻人的身后,一群人已经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
六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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