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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极为精巧的小羊皮靴踩在了砖缝上。

吓的齐绣儿连喘气儿都忘了。

“你从小就被卖了,你也甘心?”

属于女子的清亮嗓音响起,齐绣儿知道是在问白引娣,略缩了下脖子不敢再动。

“姑娘这话问得矜贵,奴家哪有什么不甘心的,奴家还记得家里四个姐妹,唯独一个小弟弟,弟弟吃白面的馍馍,留给奴家姐们儿的就只有麸子糊糊,野菜还得上山自己挖了来,李妈妈买了我可是能让我顿顿都吃了干的,年节还给我衣裳。甘心不甘心的,奴家姐妹生得都不如奴家,她们倒是更不甘心些。”

“窘困到了你从前的境地,能被卖了反倒是浮起了。”穿着小羊皮靴的年轻女子似乎是冷笑了一声。

“你呢?被家里卖了一次又一次,又被婆家赶了出来,你可甘心?”

知道是在问自己,齐绣儿战战兢兢地把头抵着地上。

“奴家的家里也是实在没了办法。”

齐绣儿听见自己小声作答。

“呵。”那女子笑了一声,“若是我告诉你我可以替你将你最想杀的人杀了,你想杀谁?”

齐绣儿听出来里面腾腾的杀气,一声也不敢吭。

那女子却不肯放过她:“是欺辱你的从前你夫君家里?还是把你舍在了燕京的商人?让你不好过的那些所谓恩客,又或者……你最恨的本就是你的爹娘老子?”

齐绣儿抬了抬头,却还是看着那双自己面前的小羊皮鞋子。

她们这等污泥似的人,一个眼神就能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奴家……”

“要是能杀了人,奴家更想杀那等嘴碎小人。”白引娣替齐绣儿抢了话头,“奴家这几日得了姑娘您的好处,能吃饱穿暖,偏偏有那等狗杀才觉得奴家又去跟人做了龌龊勾当,总要从奴家身上刮了些油水,说是不然就要告了奴家。”

白引娣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仿佛真是恨极了那等人。

齐绣儿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又替她担心了起来。

这时,那位穿着小羊皮靴子的女子笑了。

是的,她竟然笑了。

她笑起来颇为爽朗,除了声音之外浑然不像女子。

“真有意思,千百只手推了你到如此境地,你恨的是离你最近的那一双手……倒也没错。齐绣儿,你和白引娣一样么?”

齐绣儿怔愣了下。

因为她仿佛面前真看见了无数只手把自己推到了泥潭里,她竟然分不出那只手是离她最近的。

“奴家最恨的,是从前告诉奴家要守身如玉嫁个好夫婿,从此生儿育女孝顺公婆的人。谁对奴家说了这话,奴家就恨谁。”….

她低声说道。

“因为那些话,奴家总想能回了正道上去,同样是做暗门子,奴家也比那真正撒了廉耻的难堪百倍,辛苦百倍。”

她恨。

她恨那条她永不能回去的“正途”,也恨着总做良家打扮、不肯撒开针线手艺的自己,恨那个不能撇开家人,每日热油烹心苦苦煎熬的自己。

她恨心里还揣着从良念头的自己。

一直到从那宅子里出来,齐绣儿都觉得心口沉甸甸的,好像她这些年的种种伪装都被剥了下去,于是她的心像是被扒去了衣裳一般只能尽力蜷着。

“齐绣儿,你可还好?那位姑娘怕不是菩萨托生的吧?竟然真的给咱们好处还不用咱们做敞开腿的买卖了!探消息,哎呀,这营生怎么能做起来?”

白引娣的脸色可比她轻快多了,平白多了几两银子的赏钱,以后真的能从朱二家的那里得来银钱和肉,白引娣只觉得跟做了场美梦似的,说话都发飘。

齐绣儿一言不发。

她当然也得了银钱和许诺,可她一点都觉得开怀。

因为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哪怕她这辈子都不再跟任何男人牵扯,哪怕她以后又富又贵有了个牌坊,她也依然回不去了。

一个人死了,怎么可能再活过来呢?

————

“姑娘,厨房做了枣泥点心,您先用些?”

那两个暗娼走了,自家姑娘却沉着脸坐了许久,阿池有些不放心。

摆摆手让阿池把点心放在一边,赵肃睿翘着二郎腿倚坐在交椅上,心中还在想着那几个暗娼说的话。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最低贱不堪已经不去在乎名声的女子,心里也有着这样的怨气,跟沈三废何其相像。

近到踩在她们伤口上还想喝血的蚊蚋小人,远到千百年来让女人们恪守的“规矩”,她们都恨。

要是从前,赵肃睿会觉得这不过是无能废物的无用之怒。

现下他却不这么觉得了。

因为当了这些日子的女人,他竟然也有过这两种怨恨。

哪怕只是在来月事的那些不便的瞬间。

哪怕只是阿池阻挠他吃肉的那极短暂的须臾。

哪怕只是……

突然,赵肃睿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赵肃睿,英明神武的昭徳帝,是帝王,不是女人。.

六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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