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我大雍一朝忠贞守城之女子不可胜计,您当年为千户时为都指挥林泉麾下,可知其曾祖母蔡氏当年也曾亲自登墙带家中奴仆、城中妇孺守了贵阳城足足三月?不仅能御敌于外,蔡夫人更敢带兵出击击溃贼军,其忠勇果敢,老朽我未必能及*。杨大人,若是蔡夫人当年也遇到一个日日痛殴她的夫君,她又该如何?”
常盛宁说完,自己又作恍然大悟状,竟自己回答了自己:
“顺,则死,不顺,则该死。此乃我大雍的祖宗家法!此乃我大雍的男儿气概!于天地无愧!于德行无亏!诸位大人,你们以为老朽说得可对?”
说完,他的身子晃了晃。
一声刻漏响,也快到了早朝的时候。
一直没有开口的李从渊轻声说:
“常大人,既然有律有例,不如先定下几个例案,至于修法之事,还是要慎重行事,从长计议。”
“例案?李阁老,我们如何定下例案?看看刑部侍郎卓生泉是如何审问白氏的,他都不把白氏当作苦主!他问的是白氏是否和胡会有过前情纠葛,又问死了的齐氏是不是和胡会有前情纠葛,要不是碍于沈氏的出身,他怕是都要问问沈氏是不是跟胡会有了什么前情纠葛。咱们大雍的堂堂正三品刑部侍郎就是这般审案的!若不是这份案卷要呈递御前,老朽我用我人头担保,卓生泉定会硬生生地给这些女子造出些纠葛出来,再说沈氏并非义勇,而是妒忌!”
三十七年前,他也想过上书求一个宽仁的例案。
可结果呢?
许兵的案卷写的清清楚楚,那几个女子是因为不忿其夫偏宠妾室才因妒杀人。
可笑,可笑至极!
若是许兵还活着,他常盛宁都想去到他面前亲口问问,要是他常盛宁一天三顿地打许兵,许兵是不是也会因为他亲近别人而生出妒忌来。
“就算定下了个例又如何?律法在上,只要男女不能同罪同惩,人们对犯了错的女子就是会格外严苛。到那时,整个大雍朝的讼狱衙门都要想尽办法把女子变成罪有应得的妒妇,又有几个人能想着援引个例为一个女子翻案?”
说罢,常盛宁重新匍匐在地上:
“陛下,臣带人理阅案卷,三年间,只河间府一地,无通女干之事却被丈夫殴杀的妇人便有八十二人,未曾入案之数更是不可胜计,杀夫案却只有三起,其中两起亦有邻居作证有殴妻之事。大雍一百五十三府,按人口年份计,每五年便有近万女子横死,大雍立朝二百年……”
终于,他也无话可说。
若是真有四十万女子这般死去,四十万男子没有偿命,这天下间的男子也不必再说什么保家卫国了,害死了人最多的,不是外敌,是大雍朝的法!
“常尚书累了。”御案后,沈时晴缓缓说道,“三猫,带着人将常大人扶到偏殿休息,再找御医为他好生诊治。”
“是。”
看着常盛宁半昏半醒地被扶出去,放下手里的笔,她站起身。
“自从重新启用女官,朕常想,这天下的女子也不乏有聪明才智之辈,为何不能为朕所用?今日,听了常尚书的话,朕明白了。我大雍之法,让女子从于夫,而非从于君,更非从于国。一国约束百姓,用的是法,朕约束臣下,用的是忠心,丈夫约束妻子,用的是贞洁。若是一个女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便知道自己不过是牛马,在大雍是牛马,被劫去漠西漠北辽东,她依然是牛马。她们不是我大雍的子民,是大雍用来安抚男人们的物件儿,就像是军饷、俸禄、爵位。”
这话实在诛心,杨斋连忙说:
“陛下,女子亦是大雍之子民……”
“子
民?教人用的是言语,教牛马用的是皮鞭,这不公的律法之于女子,不就是皮鞭之于牛马么?”
年轻的君主抬起头,吩咐道:
“将门打开。”
乾清宫的大门被太监们打开。
晦暗难明的天空飘着不知从何而起的鹅毛大雪。
凛冽的风吹进大殿里。
沈时晴看着那一切,缓缓说:
“若朕的治下一半人是牛马,那朕是什么?明君?仁君?还是,畜生?”
三位阁老趴在地上,一声不敢吭。
沈时晴笑了笑,让高女官拿起自己刚刚写好的圣旨。
“杨尚书。”
“臣在。”
“明年九镇比武之后,朕要看到各卫所妻子随军一事的详实计数。”
“是。”
“刘尚书。”
被人揭了老底的刘康永讷讷不敢言。
“你今年多大了?”
“臣、臣今年,六十有三。”
“不小了。”
“……是。”
沈时晴不再理会他,又看向李从渊。
“李尚书。”
“臣在。”
“你让朕从长计议……今日让常尚书和你们讲讲道理,朕已经从长计议了。”
说完,沈时晴转身离去,只留给了李从渊一个背影。
这一日的早朝,大雍朝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的皇帝陛下又下了三道旨意。
“三司整理例案,以备改法。”
“各地巡查御史要查出过去三年讼狱判罚中有以“私德有亏”、“嫉妒成性”判罚女子,却无实证的地方官吏。”
“刑部左侍郎卓生泉免官待查。”
两日后,巡西城察院判定,沈氏杀胡会乃是义勇所为,又有自首之举,胡会罪行累累当以凌迟论罪,于松柏与胡会叔父勾结包庇是沈氏杀人之根由,故,沈氏罚银二十两,免罪。
沈氏在察院大牢放火乃是自保之举,罚银五十两,免罪。
“沈娘子!图南姑娘在家里给你炖了一大锅的肘子,保你吃个够!”赶着马车,来接“沈时晴”出狱的童五乐呵呵地说着。
“不吃。”
三天了,赵肃睿还没忘了自己在沈三废面前变出的一地肘子。
他这辈子都不想吃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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