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滚落几滴眼泪,挥手卷起冰獾尸骸,聚拢其散成渣的内脏,将它胸腹处的空洞填实,然后轻轻一推,冰獾尸骸朝褶皱冰层飘去。
一束深色橘光轰中冰层,飞溅的碎冰飘旋聚拢,围住冰獾尸骸,顷刻间凝成一个幽蓝冰棺。
冰棺装殓了死去的冰獾,在又一束橘光的推送下,缓缓飘向谷道深处。
有条不紊做完这一切,老者默哀片刻,这才移目看向火旭。
经年累月穴居于恶寒谷中,仿佛从万古冰川之内凝练了无垢冰华,冰华剔尽岁月的沉渣,让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不显浑浊,不露老态。
他的目光与“清澈”不沾边,却算得上透亮。
那双眼睛隐含无尽恨意和些许哀戚,当他想显示善意的时候,笑意艰难浮上眼角,那分哀戚悉数消去,而恨意依然浩荡。
心中有恨,故而他笑得不太自然:“说你六亲不认,你还别不服气!我问你,论年龄,你该管我叫啥?”
幼稚的问题!
火旭耸耸肩,不情不愿的回道:“爷爷。”
“阿欢相当于我的养子,小子,是管他叫伯呢还是叫叔,得由你摸着良心自己斟酌了。”
我去,哪有这样生拉硬扯的啊!
火旭一骨碌起身,张张嘴,竟是无言以对,不禁腹诽道:“大概只有常年穴居在冰下世界中的人,才会如此的骨骼清奇!”
老者疏眉舒展,笑容竟在此时完美绽放,不过是片刻而已,片刻之后,他又恢复了老样子。
火旭释然了,觉得此时谈论六亲七眷的问题,对一名隐世强者而言,绝对是一门乐子,可对火旭而言,简直无聊透顶!
他早有判断,这名老者应该是那天在绝生荒冈附近发声,并挥出能量匹练,一举轰飞数十名五宗强者的那位巅峰元宰。
不仅如此,他还联想到补试那天,柳如丝送他回到水氏庄园,站在别墅楼前,柳院长向水之湄询问庄园内是否有高级元宰。
一星元宰不可能捕捉到高级元宰的元压和气息,除非她对那道气息无比熟悉!
更早之前,在补试现场,从火旭口中获知上官青云的姓氏,当时柳如丝的反应有点反常······
这里的信息量很大。
关于老者的身份,从听说过的隐世强者名录中,火旭锁定了一个人选,但由于缺乏对柳如丝、上官青云的深度了解,他还不能草率对号入座。
他静下心来,默默打量老者。
那身橘袍非常整洁,好像是新袍,没穿多久;他的须、发和脸、手都很干净,瞧不见半点污垢。
“一位穴居老头,本该邋遢才对啊?”火旭高度怀疑,有人暗地里给他提供给养。
“老人家······”火旭舔舔嘴唇,方开口,却被老者摆着手打断。
“别跟我说你见过我,休提绝生荒冈那件事!小子,从你在水氏庄园练习雷系技法那天起,我便知道了你的存在,包括五宗强者威逼水氏那一天,你远远躲在林中,瞒过了别人却没瞒过我。
我此生修炼两样功法——冰系功法和雷系功法,我对别人身上的雷系能量元素非常敏感。
小子,别叨叨没用的,我没聋,略知五氏盟的某些内情,知道你叫火旭,甚至知道眼下你是帝国风头最劲的传奇少年,我什么都知道!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你可知道我是谁?”
苍劲的声音落下,在千转百折的褶皱冰层之间回荡,余音经久不息。
那道声音厚重的质感令火旭神思飘忽,他顿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坠入了深邃无底而又与世隔绝的冰界之内。
剥去音质的外包,火旭发现,老者的一番话了无意趣,脱不了唠叨之嫌。
“不敢确定。”他猜测,此老许是因为常年隐世穴居,平时只能与那只冰獾闲聊几句,极度缺乏社交机会的缘故,故而攒下了非常强烈的表达欲望。
眼中浮起一抹深意,火旭续道:“不过,我知道,洛菲城内有两个人,他们对您而言,一定非常重要。”
“哦。”老者目光微凝,明显不信火旭的言之凿凿。
“我认识上官青云。”静静望着老者,火旭轻声道。
老者平静的微微仰头,目光缓下,眼底深敛的恨意一扫而空,此刻的他,竟是一脸慈祥。
“云儿是个好孩子,虽无修炼天赋,但心性纯良,往后你若方便,最好拿他当朋友看待。”
“我早已视上官兄为朋友了。”火旭脱口道:“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却一见如故。”
“上官兄?”老者皱眉道:“这样称呼人得分场合,否则,容易带来误会。”
“如此说来,您老姓上官?”火旭问道。
“你小子······好深的心机!不过,我喜欢。”老者摇摇皓首,缓声道:“你肯定听说过,六十余年前,曾有两位年仅二十岁的巅峰元爵享誉天下,被世人并称为天选二子,我便是天选二子之一——上官唯。”
“晚辈早猜出了前辈的身份,只是不敢贸然相认而已。”火旭笑道:“听闻曾经的上官宗少宗主举止风雅,且对雅致的居所情有独钟,不料老迈之后,倒习惯了穴居生活,喜欢与地兽为伍。
唉,正所谓人间沧桑,世事无常啊!”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一只筑穴而居的地鼠吧?”老者有些不乐,撇撇嘴,旋即挥手。
橘光流转,如投影一般映出一方神秘天地,那里白楼掩映于碧树之间,四周绿水环绕,鸟语花香。
“果然,恶寒谷内别有洞天!”怔怔望着流光之中的白楼绿水,火旭叹道。
他终于明白,那天此老在水氏两姐妹、璇玑阁三老和五宗强者面前暴露行踪后,仍不肯弃恶寒谷而去,原因全在于这里有他割舍不下的雅居。
当老者收手,楼影随流光消去之后,火旭手抚下巴,目含深意的道:“您老大概忘了一位故人,她是皇家武道府第一参事兼元少院院长,本名叫柳······如······丝。”
“丝”字方从火旭嘴里吐出,老者眼中便掠出两道精光,下一刻,精光随老者的身形凝止,仿佛被万古冰芯散发的酷寒骤然冻结。
在近乎凝固的外表之下,愧意、悔意与尘封数十载的丝丝爱意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无尽痛楚,在心底泛滥,相互撕扯,几欲将他的灵魂吞噬干净。
······
六十多年前的古北山脉,黑瘴森林。
上官唯刚满二十岁,玉面漆目,神采俊逸,平时只须淡淡一笑,翩翩风采即能将无数少女的魂勾走。
可此时此刻,他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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