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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王令入职街道司,已过三日。

青州城往东七十里外的山涧,有一处幽静清潭,潭水边枝条摇曳,花草丛生,生机盎然,距离连接东西的要道不过三里,却鲜有人来过这里,除附近的山民外,极少有人出入此地。

潭水边静坐着一个布衣老人手持竹竿,竹竿的另一头吊着鱼线,鱼线挂着鱼钩,鱼钩却无鱼饵,不知这老人是忘了挂饵,还是故意为之,以至于他枯坐了许久,也没有咬钩的迹象,除了几条浮出水面换气的鱼儿外,可谓是毫无动静,偏偏就在他身前不远处,潭水边,就能清晰的看见四条鱼漂浮在水中,就像是在近距离打量着老人一般。

老人的纹丝不动,让他与四周景物融汇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一幅老翁垂钓的山水画卷。

又不知过了多久,老人身后的林地中,忽然多出一行人,他们身穿黑光甲胄,一身遮不住藏不拢的肃杀之气,与静谧山林形成强烈的对比,惊起成片飞鸟跃下枝头,振翅远去。

打头的是一位白发白须的老将军,左脸处有一条自眉骨至嘴角的骇人伤疤,老人左侧立着一名与众不同的少年,同样身披黑甲,倒不是说这个少年皮相有多出类拔萃,反而看上去有些普通,目光有着少年郎独有的清澈明亮,说他与众不同,只是因为其他士卒都是左手持矛,右手按住腰间长刀,唯有他的兵刃,是一柄三尺青锋,藏青色的剑鞘上,没有半点装饰,看着普通却让人移不开目光。

布衣老翁与这一队铁甲士卒,在山林间彼此静默。

这些不速之客就那么站着,没有去打扰老人钓鱼的雅兴,可等着等着,那位老将军嘴角抽了抽,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缓步从队伍当中走出,一步一步走向潭水边的老人,不管他如何靠近,老人都不予理会,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世间一切虚伪的眼眸,始终注视着鱼线落水的位置。

将军来到老人身后,目光从老人的背影,缓缓挪向那根钓竿,然后透过清澈潭水,看见了那个没有饵料的鱼钩,嘴角不由得抽的更厉害了。

他赌气似的,干脆一屁股坐在老人身旁,顺便将头盔按在了地上,这一坐不要紧,原本聚集在水边看热闹的鱼儿们被吓得不轻,慌忙摇曳身姿,游向了别处。

老人不悦道:“原本我今日至少能钓上十三尾鱼,你这一来,我是一条都上不来了,这损失,你得赔。”

同样年迈的老将军,额角青筋猛跳了三下:“你这老东西,休要讹我!分明是自己钓技不行,非要怪到我头上,还想钓十三尾鱼,当真是人越老脸皮越厚,你连鱼饵都没挂,能钓上一尾都是老天爷可怜你,怕你在这荒郊野外的,被自己饿死。”

老人抖了抖手里的鱼竿,嗤笑道:“你是不是赔不起?”

“老夫坦荡一生,有何赔不起?但绝不赔给你这讹人的老杂毛!”

老人怒目斜视道:“老匹夫,今日不赔我的鱼,信不信我今天当着你这些军士面,把你扒光了丢进这潭水里?”

“你这老杂毛!讹诈不成就想威胁老夫是不是?今日说不得是谁被扒光了扔下去!”

老人有些气恼,朝着老将军发起突袭,只不过并非动手,依旧是动口。

“呸!你个老匹夫,赔我的鱼!”

白发白须的将军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气红上脸,予以还击。

“我呸!你个老杂毛!”

“我呸!你个老匹夫!”

士卒们有些懵了,那钓鱼翁虽不知其身份,但那位老将军是什么人,他们再清楚不过,此人便是景国三军统帅,官拜大将军的雷厉川,能与大将军这般对骂,那老人的身份定然不低。

站在林子里的那些士卒何曾见过这一幕?偏偏又不敢流露出表情,强装出一副冷漠表情,有几个心性差的年轻士卒,甚至咬破了舌尖,鲜血直流也要强压住想笑的冲动,生怕一不留神让将军瞥见,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就连那个少年,也不由得紧了紧按压在剑柄上的手掌,目光呆滞的看着这一幕,像是看傻了。

二人自年少相识,初见是在一场由沐王府举办的文会,出身将门世家的雷厉川,打小就不喜欢扎堆在一群袖手空谈的书生当中,本来不愿参加,让老爷子三拳两脚教训了一顿后,还是去了。

那场文会来了许多读书人,无一不是青年俊杰,此外,还有不少应邀而来或不请自来的世家小姐,那些皮相好看又有文采的青年才俊,深受这些养在世家门阀里的姐儿们追捧,其中一位颇有才名的公子哥,更是受到了众星捧月一般的待遇。

雷厉川见到这副场景,独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闷气撇嘴,表现得极为不屑。

文会是读书人饮酒赋诗或切磋学问的聚会,才子们自然免不了要吟诗作对,卖弄一番底蕴才华,可这关他雷厉川何事?他又不是读书人。

沐王府负责主持文会的澄阳郡主,苦思冥想,正不知该以何为题供众人展现才华,忽闻窗外淅淅淋淋的响动,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她念头一动,来到门口处,端详着院中景色,回身提议,以雨景为题,让大家自由发挥。

在她转身的过程中,目光隐晦的看向了某个角落,稍瞬即逝。

众人闻言,相互结伴向门口涌去,庭院中有一处清潭,潭边山石林立,环绕在旁,院中红黄交错的树叶在秋雨中摇曳晃荡,即便在秋季,王府庭院中依旧飘逸着花香,或黄或白的秋菊,朝开暮落的木槿,如素雅仙子的桂花,清风拂面,裹挟着花香,直叫人觉得凉爽畅快。

才子佳人们见到此等景色欣喜万分,如此美景,正适合赋诗助兴。

为了将文会的氛围推向高潮,澄阳郡主让人叫来了早已等候在小屋里的琴女,女子轻纱遮面,秋水明眸,身姿婀娜,是那种只一眼就能让男子升起怜爱之心的人儿,如白玉般净嫩的手指在拨弄琴弦。

琴声悠扬,犹如潺潺流水般浅吟低唱,独具风韵,搭配着秋雨中的壮丽景色,以及雨滴落入潭水滴答滴答的声响,只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梦境当中。

雷厉川不会作诗,懒得凑这个热闹,倒是这曲儿让他觉着还不错,忍不住多看了那个琴女几眼,他倚着桌案先是砸吧一口热茶,紧接着又拿起一块糕点,正要往嘴里塞,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布衣少年,居然比他还光棍,那人正斜躺在凉席上酣睡。

这人竟然比我还嚣张!

只是他有一个疑问,大家都是软垫,为何这人就是个凉席?秋风萧寒,不觉得凉吗?

可当他看到这人的那一身粗制布衫后就想通了,沐王府的文会不看出身,是个有才学的就能参加,心道,这人被安排在那不起眼的角落,想来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只是他如此漫不经心,不怕被王府打出去吗?

实际上他多虑了,此刻所有人都簇拥在门前,压根没人看他俩。

不一会儿,院子里一首首辞藻华美的诗词传入了雷厉川的耳朵里,他虽然不会作诗,但也是读过书的,越听越不舒服。

这些人,要么大肆称赞王府风景秀美,拍王爷和郡主的马匹,要么就是借景喻人,将女子比作花中仙,试图俘获某一位千金小姐的芳心,区别只在于谁的诗词描写的更生动优美一些罢了。

唯有之前那位被众人吹捧的公子,他将院中的景色比作景国,寓意着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的美好。

来自将军府的雷厉川嗤之以鼻,黎民百姓是否安康,岂是他们这些人所能了解的,百姓是否安康,到北境走一遭就全知道了,可惜这些个公子小姐,距离那种人间太过遥远,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黎民苦。

小姐们眼中泛起波澜,唯独澄阳郡主轻蹙眉梢,眼眸中似有一抹悲哀之意划过。

雷厉川撇着嘴,觉得这趟文会来得没意思,下次老头子就算把他打死也不再来这种场合了。

时隔多年,那场诗会上的诗词他大多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有一首诗,他至今记得尤为清楚。

雷厉川清晰记得,当那些公子小姐兴致正浓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似是有人抻了个懒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正是那个布衣少年,的的确确是在抻懒腰。

布衣少年一边起身,一边朗声吟诵:“细雨环山秋作画,人卧青奴耳卧潭。琴音落落茶杯暖,不见金戈几人还。”

此情此景,何其讽刺!

众才子感觉自己被人拿鞋打了一记耳光,前面他们刚刚赞颂太平盛世,这一刻就被这人当面削了脸面。

直至此刻,澄阳郡主的脸上才出现一抹不易察觉的欣喜。

少年起身掸了掸衣袖,来到澄阳郡主面前道:“郡主,在下还有事,就先行离去了,勿怪。”

澄阳郡主似是不大愿意让这个少年就此离去,又不好开口挽留,只能问道:“不知文渊有何要事。”

先前她给少年安排了一个上席,但被他以尊卑有别为由拒绝了,只要了一个角落里的清静地方和一张竹席,眼见他要离去,唯恐自己招待不周。

少年挠了挠头:“倒不是什么多重要的事情,不过的确是有些紧急,出门前家中的婢子提醒我,归途中买些青菜,以备晚上的吃食,您可能不清楚,傍晚买菜要比早上便宜,可要是去的晚了,就只能买烂菜叶中的烂菜叶了,我见时间差不多了,故而告辞。”

澄阳郡主闻言,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受控制的僵住了,方才少年说自己有事要离去,只是一瞬间,她便猜测出了各种理由,却怎么也没想到真相竟是这么的朴实无华。

琴声戛然而止,场面瞬间安静,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萦绕耳畔。

没人想到会是这么个理由,学子公子们觉得此人简直是有辱斯文,难登大雅之堂。

不等郡主点头,少年已经从人群中挤出门,沿着廊道大步离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雷厉川觉得那个少年在离开时,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不管是方才那首诗还是辞别时的无礼,都让在场众人对这个少年心生不满,只不过这些人似乎是知道少年的身份,即便他们眼中满是愤恨之意,却无一人敢出声呵斥阻拦,就只能眼看着他离开。

这让雷厉川对少年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他暗自记下了这个少年相貌特征,后经多方打听,了解到这个人的过往,更觉得对自己的胃口。

等到二人再见时,一人已在军中的担任偏将,而另一人却还是一身布衣,做了太子府里的一个无官无职的谋士,两人在一起时可以说是王八看绿豆。

时不时就喜欢斗嘴对骂,不熟悉的他们的人,还以为这俩人关系不睦,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清楚,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已经不能用好来形容了,斗嘴只是他们早已养成了习惯罢了。

现如今的两人,皆已举世闻名,却还是如当年那般,喜欢在言语上占对方便宜。

时隔数十年,依旧是那一袭布衣和一身甲胄的二人,此刻正为了几条鱼,你一句一个老杂毛,我一口一个老匹夫,相互朝对方吐口水,场面既诡异又滑稽。

日暮西边。

先前还相互斗嘴吐口水的两个老人,坐在篝火边,各自拿着一根烤得恰到好处的烤鱼,鱼当然是士卒们下水抓上来的,常年出征在外的人,不论抓鱼还是烤鱼都是极擅长的,指望老人那烂到沟子里的钓技,他们今晚全都得饿肚子。

拖这些年轻士卒的福,老人的晚饭才算是有了着落,偏偏他吃得心安理得,好像这本就是将军和士卒们欠他的一样。

故友重逢,往事历历在目,雷厉川看着闷头吃鱼的老人,不自觉地就开始絮叨:“嘿!你别嫌我碎叨,你说你当年干嘛非要躲到那九庵山上去,白白错过一桩好姻缘,沐王爷虽不是亲王,可好歹也是手握兵权的权贵,就那么瞧不上眼?”

雷厉川看了一眼孙启毫,见他对自己的话不理不睬,眼里只有手上那根烤鱼,于是吹了吹胡子继续说道。

“人家澄阳郡主金枝玉叶,哪点配不上你这个穷书生,多少人做梦都难梦到的美事,偏偏就你喜欢与众不同,整日里东躲西藏的,连面都不肯让人家见上一回,现在好了,你俩一个未娶,一个未嫁,硬是熬成两个孤寡老头老太太,干嘛不学学我,喜欢玉瑶抚琴,干脆就娶回家里去,虽然是个妾,但我也没娶妻啊,如今照样儿孙满堂,我有时候回忆起你俩的事,怎么都想不通,你当真就能做到这般无情?”

布衣老人依旧不作任何反应。

雷厉川吹胡子瞪眼,决定下一剂猛药,他拔高嗓门哀叹道:“可怜呐,可怜那澄阳终日以泪洗面,当真是多情女子负心汉啊!”

他话音刚落,布衣老者已经直起身,正当他准备乘胜追击时,坐在篝火旁的老人转过身,朝着身后不远处的年轻人朗声说道。

“孩子,烤鱼功夫不错,跟我认识的一个臭小子有得一比,再拿一根过来!”

先夸一句再讨要,在孙启毫看来,这叫先礼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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