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流民,吃不饱,地方要是不赈灾,就只能饿着。”
“全家老小的命,都系在他人之手,只能指望别人大发慈悲。”
“当佃户,给豪族耕地,老爷们说田租说定多少,就定多少,灾荒歉收,他大斗进小斗出。”
“一年忙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结果家里没半粒存粮,还得跪着。”
陈伏甲忽然收了声,按照他所学的辩论技巧,在罗列项目之后,应该给与具体事例。
然而这个事例他给不出来。
就算能编出来,也没有任何真情实感。
毕竟真要算起来,他可能和豪族更有共鸣一些。
不过百姓们打开了话匣子。
一个刚咽了口水,休息没一会儿的汉子,直接哭了起来:
“俺的命苦啊!”
“俺原本是有地的,这朝廷年年加赋,县令也变着法摊派。”
“俺交多少,官府就纳多少,小斗纳完,用大斗称量。”
“嘿,你猜怎么着!”
“十斗变五斗,五斗变两斗,硬是说不足数,还得补交。”
“要是丰年,交了也就交了。”
“可要遇灾年,交不够数,就要把俺的田收了,俺只能去找豪族借,又要被豪族坑一遭。”
“都是坏人,坏得很!”
“这地要不得,还不如流民,赔钱耕地,是人是鬼都要喝俺的血!”
汉子说着说着,也就不哭了,咬牙切齿,满脸气愤之色。
可他看着陈伏甲,以及地里帮忙收着粮食的汉军,一阵手足无措,赶忙打了个补丁:
“俺说的交趾小朝廷,伪朝廷!”
“大汉朝廷,好!”
他挥着拳头,试图让自己的话更加有力一些。
汉军确实好啊!
战斗力强不强,皇帝长得帅不帅看,施政怎么样,其实都不重要。
打豪族,给他们分田地,做了实事,那就是好!
有了汉子开头,老百姓们纷纷倒起苦水。
有个老头儿道:
“这还是有田的,俺家的田,去年就给人占咯!”
“俺也是个苦命人,膝下没儿子,受了委屈,也没地儿诉。”
“指着国君开仓放粮呢,就被赶到日南郡来了。”
“经九真郡,过长山,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草鞋磨破了,脑子都是迷糊的!”
还有个干瘦汉子也道:
“我到日南郡的时候,身就一张饼。”
“这块儿饼,吃点野菜,喝点水,舔一口,得撑个把月。”
有人忍不住发问:“现在饼呢?”
那干瘦汉子面露难色:
“饼还在呢,小倒是没小多少,就是馊了。”
“现在吃吧,有新鲜的不吃吃馊的,心里总觉着委屈。”
“但是不吃吧,又觉着浪费,多好一个饼啊”
这些流民、百姓,可能别的没有,但要论及惨来,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不惨的。
要是开个大汉好声音,曲不用唱,光是在台卖惨,都能卖个三天三夜,还卖不完。
那诉说着自己凄苦经历的百姓们,望着收获的粮食,想着以往的经历。
只觉得心理落差太大,愈发觉得以前委屈,不约而同哭了起来。
见百姓们哭了一场,陈伏甲这才道:
“交趾小国,从未想过体恤百姓,以至于有了今日。”
“看看那些南越人,甚至因为被侵占田地,而不得不躲进深山老林苟且。”
尽管南越土著就喜欢住在山林里,但群情激愤之中,没人在意这些细节。
南越土著,就是被逼的!
甚至交趾国君还自称天柱神转世,来压迫南越人!
“现在汉军来了!大汉天子来了!”
陈伏甲说完这句话,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天子给大家分田,将那些为富不仁的豪族,全都分家析产!”
“将得来的田地,全都分给你们!”
“但交趾国中,至国君,下至文武、豪族,他们肯定都不乐意!”
“因为这群奸恶之人,再也喝不了你们的血了!”
“所以呀,咱们就该每家出壮丁,跟着陛下一起打仗!”
“陛下才能有更多的田地分给你们,让你们种更多粮食,大家才能过得好!”
“大家给陛下多献些粮,陛下才能养兵,才能保住从豪族手中,收回来的田!”
“只有那样,才能人人有田耕!”
陈伏甲一指身后的木箱,箱子还写了“人人有田耕”几个字。
真别说,交趾百姓们虽然知道,这在某种意义算是额外加赋。
但和琼州百姓,最初听到皇帝要民间献粮草,支撑朝廷打仗时的反应不同。
这些交趾的百姓们,只是稍作犹豫,便已经有人意动了。
毕竟刚刚才受了朝廷的好,分到手的田,太实在了。
刘恪啼笑皆非,原来陈伏甲存的是这个意思。
宣传一番,让大汉深入人心,收拢民心,然后学着他给琼州百姓画大饼一样,给交趾百姓也画个大饼。
以此来保证大军的粮草供应。
说句实在话,陈伏甲的想法比刘恪的想法要好。
刘恪只是想着用交趾百姓帮他攻城略地,然后将打豪族分田地的事迹宣扬一番,帮助以后更好治理交趾。
毕竟,这事情做了,就要宣传,不然岂不是白做了?
而陈伏甲则更进一步,宣传的同时,又用了百姓一次,民心有了,自然要用嘛!
让分了田的百姓,为朝廷捐粮,朝廷又得了名声又得了粮,还有兵源。
实际也没什么付出,只不过付出了原本豪族、交趾国中应的粮,反倒是大汉又白嫖了交趾。
而虽说粮食现在够吃,但没人会嫌粮食多。
有多余的粮食,正好就地征兵。
如此也解决了汉军兵力不足的问题。
不过刘恪的想法,和陈伏甲的想法不同。
陈伏甲更看重汉军后续的进攻,想要保证汉军的作战能力,力求攻城略地。
而刘恪则更看重后续的治理,想要更加稳定民心。
于是乎,他便走到了陈伏甲身前。
百姓们见那几百个侍卫,以及陈伏甲拱手相拜,便知道这是大汉天子,当即也要拜下。
刘恪却是一拂手,止了众人拜下,而后道:
“足数缴纳税赋,就够了。”
他将“人人有田耕”的功德箱踢到一边:
“这东西,可没必要。”
刘恪举起一只手,目光扫过百姓,声音凝重有力:
“昔日高皇帝入咸阳,与民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朕既为高皇帝之后,今日也与交趾百姓,约定三事。”
“其一,人人有田耕。”
“其二,人人有衣穿。”
“其三,人人有屋住。”
百姓们愣了一愣,前文还是没听太懂,高皇帝,咸阳,盗抵罪又是个什么罪?
但后面那三句直白到不行的话,却是每个人都听懂了。
“陛下万岁!”
“大汉万年!”
百姓们跟着喊了起来,当即就有人也不休息了,埋头到地里,继续干活。
此间事了,陈伏甲却是来到刘恪身边,道:
“陛下,这人人有田耕,倒是好说,可这穿、住”
很难,太难了。
其实就是这有田耕,都是艰难万分。
如果不是在交趾国这种番邦小国之内,说不定现在都成不了事。
刘恪听候,却是漫不经心的回望了眼田间,满不在乎道:
“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敢不敢想,是另一回事,如果连想都不敢想,又怎么会去做?”
“有时候啊,这大胆的想法和憧憬,反而更能推动人去行动。”
画饼就得画大点,当皇帝的人,口气大点有什么问题?
指着前方说有梅林,显得小家子气兮兮的。
找着方向尽力而为就行,就算没达成,难不成还有人敢指着他鼻子说食言?
好吧,陈伏甲不多做纠结,只是望着被踢开的“人人有田耕”功德箱,有些遗憾:
“陛下,民间已有献粮之意,陛下为何不取?”
用股筹换取琼州百姓支持,就攒足了出兵粮草,对交趾百姓都不需要股筹,怎么就不要了呢?
可不是什么皇帝都对百姓这么有号召力的啊!
刘恪只是摇头,道:
“百姓足,则天下足,天下足,则君足。”
他固然是因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身份低微的群体有着匪夷所思的号召力。
但也不代表滥用。
人都消耗完了,他去号召谁?
果真如此吗?
陈伏甲也不确定是否如此,皇帝似乎因为生长于民间,对百姓格外看重。
不过就目前来说,不额外取用民间粮草,无法扩军,后续北进,极有可能导致兵力不足。
到时候,面对张议平所率交趾大军,汉军并不能保证稳胜。
不过这样也能让交趾民间更稳定,再宣扬一波,又是笼络一波人心。
有得有失,各有各的好,倒也不是不行。
既然皇帝已经做了决定,必然有其一番用意。
陈伏甲没多想,又去继续穿行于田野之中。
这世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苦难。
有人开个头,就能说得人们共情。
而那些农人、流民,就此在陈伏甲的巧言之下,各自抱头痛哭,而后更是感念大汉朝廷,齐齐爆发出陛下万岁的声音。
刘恪乐得如此,田分出去了,满足一点点虚荣心,没问题吧?
而且人民的声音越大,豪族就越怕,迫降交趾,也就更有把握。
尽管他登基以来,就打了不少硬仗,但硬打是下下之策。
打完之后,一块没有生机的烂地,要来做什么呢?
“报,陛下,琼州急报!!”
“急报??”
心中微微有些自得的刘恪,猛然间变了神色。
琼州急报,难道是后方出了问题?
“速速呈。”
刘恪打开奏疏,从力道十足又不乏优雅的字迹,就能认出,是箫元常亲手所书。
能让这么个后勤大管家,亲自写信来报,说明着实是出大问题了。
难道是琼州的世家,听说他在交趾国打豪族分田地,人人自危,感到不安,从而发起叛乱了?
不对啊,消息哪能传得这么快?
就算真叛乱了,没有外援,只凭借世家大族,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以留守在琼州的贾无忌、箫元常、魏季舒、廉汉升的能力,足够守住后方。
更何况还有何坤从中周旋,以及到处打野机械降神的赵宁。
难道是东胡八部之中,某一部出兵了?
或者东胡大可汗亲征?
刘恪心里火急火燎,却又只能耐着性子,一字一句看下去。
看完之后,眉头一松。
“朕还当多大事呢,就这?”
箫元常在信中说,有人称贾无忌大权独揽,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想要造反。
贾无忌作为执金吾,手中有兵权。
而刘恪临走之前,也特意对他放权。
贾无忌要是造反的话,没准能成。
但刘恪没多少担心。
贾无忌真要造反,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再说了,他不是已经跟着宇文家造过一次了吗?
而且刘恪完全想不到贾无忌造反的理由。
这么个善于明哲保身,时不时还藏几手的老银币,怎么会求死呢?
多半是那些被贾无忌割疼了的世家,知道现在明着天降正义不行,就想在背后使点绊子。
“朕的威武大将军还在朝中,有什么好怕的。”
“告诉元常,这种小事他自己看着办就行,别拿来妨碍朕打仗。”
造反而已,他自己现在就在带动交趾百姓造交趾的反,多大点事啊,怎么还还咋咋呼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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