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三番五次对陈雨行强调的那样,他们在学校里的身份应当是老师和学生,因为父女的亲近会模糊陈烟舟与学生们的界限,进而打破师长的柄权。一位合格的初高中老师既要怀有母亲的慈爱,又要具备父亲的威严,被任何一方彻底压倒另一方都不能算得上优秀,都会让学生们的态度失衡。
这想当然耳是个极其困难的工作,陈烟舟擅长此道,可他也不敢说自己掌握的恰到好处,只能尽力去做。比如对学生们来说,邻家叔叔肯定没有班主任那么值得敬畏,男人便是不想让前者的印象覆盖掉后者。
所以陈烟舟从不和陈雨行共进午餐,除去避免将家庭气氛带到工作中外,他更多的则是希望女儿能有亲近可靠的朋友,能延续以往那种健康阳光的社交环境,年轻人就该多和年轻人在一起,朋友乃是毕生的财富。
尤其是高中阶段,如果运气不佳的话,高中可能是某些人这辈子最后一段无须勾心斗角的时光,此时交到的朋友也是最后一些无关利益的朋友。考虑到各人状况不同,更倒霉的人哪怕在高中也找不到纯粹的友谊,但幸运或不幸,陈烟舟的家境尚不足以让陈雨行的友谊沾染铜臭,他和他的女儿都不需要担心这点。
下午只有四节课,除去第一节是英语外,剩下的三节都和陈烟舟毫无关联,然而男人在教室后门窗口窥视的频率却显著增加了。
陈烟舟的步伐本就轻柔,哪怕穿着皮鞋也只有小小的声音传出,隔着走廊便完全听不到。今天他偷窥时又总是面无表情不带半点笑容,仿佛一只板着脸的严肃幽灵,这便导致每次“撞鬼”都会吓到许多少年少女,让整个班级都老实不少。
等到最后一节课结束后,教数学的李老师便收拾好东西离开,和守候在门口的陈烟舟快活地打了个招呼,完成工作交接。
陈烟舟走进教室内,看着迫不及待收拾起书包的同学们,惯例地嘱咐道:
“还是那老三样:尽可能早点回家,尽可能结伴回家,尽可能远离危险。如果遇到危险记得立刻报警或是大声呼叫靛姬,大家都知道了吗?”
“知——道——啦——”
由于每个上学的日子都能听到这几句话,同学们并没有太把班主任的嘱托放在心上,拖着长音稀稀拉拉地给出回答。不过陈雨行能感受到老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清楚这几句话究竟是在说给谁听,故而没有像同学们那么敷衍,老老实实地点起头来。
这多少让陈烟舟放心了一点,尽管这“一点”只是杯水车薪。他没有再絮叨什么,而是把公文包放在讲台上,整个人堂堂正正地站在那里,身子笔直挺拔如同松柏,男人将手掌交叠按在公文包的提手上,看起来简直像是什么双手按剑的骑士。
同学们对此见怪不怪,他们都清楚陈老师会留到最后锁上教室门并和陈雨行一起回家。本身让同学们各自结伴回家就是为了安全,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大人陪同当然会更加安全。
陈雨行以往也很享受和父亲共同回家的时光,尽管她在小学和初中放学后都是被父亲接走,可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毕竟有所不同。然而今天她却觉得父亲实在有些过度保护了,夜晚的确比白天要更加危险,可茂达市的夜晚再怎么说也不会比居民合法持枪城市的白天更加危险,危险只是相对而言。
果不其然,在陈烟舟将教室门反锁,走廊里只剩下陈烟舟、陈雨行和柳小暖的时候,男人仍旧不死心地提出要和她一起去,陈雨行也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老爹,你中午还亲口说过我已经是大姑娘了呢!大姑娘能为自己负责。你放心,我争取在天黑前回家,再说咱们这不是还有靛姬吗?如果真遇到什么危险,我肯定会呼唤她来保护我啦!”
这说法合情合理,但陈烟舟依旧眉头紧皱。
“城市里现在是有靛姬,可当初护光者小队全员都在,最后不也没能把灾害级堕鬼在幻梦镜里按死?这样,你出去可以,但是天黑之后就立刻给我发位置定位,我直接过去接你们!这不只是为你负责,也是为小暖负责,就算你胆子再大也不能把朋友的安危置之不顾吧?”
陈雨行转头看向身旁满脸无辜的朋友,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知道了。”
“那就好,小暖,谢谢你愿意和小雨做朋友。”
陈烟舟对柳小暖的称呼其实与他们的私交没有任何关联,因为他们的私交就是“没有私交”。陈烟舟会使用昵称,但这只是因为陈雨行在对他描述柳小暖的时候始终都在用昵称,让这个称呼在男人心中下意识与柳小暖绑定起来了而已。
同样因为他们没有私交,先前在谈吐间很羡慕陈雨行这体贴老爹的柳小暖实际表现相当拘谨,对陈烟舟气势极弱地连连点头。
“啊,好的,陈老师……陈叔叔你不用谢我,能和小雨当朋友我也很开心!”
男人露出温和的笑容,对她点了点头。
“好孩子。”
陈烟舟没有在这种时候提什么“英语成绩”之类的扫兴话题,他将自己的各个身份分得很开。如果学生们在放学后仍把他视作老师,那他当然也会把孩子们当作学生,给予师长应有的教诲和帮助,可如果他现在的身份是“朋友的父亲”,男人也不会把除此之外的东西混杂进来,以免给孩子们添堵。
“麻烦你陪小雨啦。有大人在旁边你们也会觉得不自在吧?我就先回家了。你今晚想吃什么?”
陈雨行此时完全没有胃口,“进食”早已被更重要、更庞大的事情挤压进她脑海的角落,于是便相当随意地说了一句:
“都行,家里有什么做什么吧。”
“好,那我回去翻翻冰箱。”
陈烟舟的担忧显然仍未消弭,但他看了两名少女一眼后还是选择转身离去,顺便帮陈雨行拎走了她的书包。
她们专门落后了两步,陈烟舟又走得极快,像是要赶紧从不听话的逆女身旁离开,转眼就消失在视野之中。如今身边只有同龄人,柳小暖便向前迈开步伐,同时疑惑地望向挚友。
“你到底要干嘛?事先说好,我家里虽然不像陈叔叔对危险管控那么严,可天黑之后他们肯定也会心慌,你最好别想搞什么大的。”
“小暖,这世上有些事情可是死都不能说的啊……”
柳小暖立刻颦起眉头,毕竟在这世上,“死亡”并非什么遥不可及的事情。
“死?有那么严重吗?要真这么严重的话我立刻就要把陈叔叔叫回来,他看起来是那种会尊重年轻人想法的大人。”
看着朋友纠结的表情,陈雨行不由得展颜粲然一笑。
“当然没有,吓吓你而已,只是去给绯伶献花啦,和老爹也报备过了。”
“原来如此。”
柳小暖只知道陈雨行生长在单亲家庭且母亲已经身故,并不清楚父女俩和绯伶间的恩怨情仇,所以这借口对她来说十分好用,轻轻松松就把她骗住了。
少女很乐意和挚友一起去给茂达市的英雄献花——非常有趣的一点是,尽管靛姬保护这座城市的时间更长,但人们在提到“茂达市的英雄”时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仍是绯伶,而对靛姬的别称则是“茂达市的死神”、“靛蓝的死神”,这似乎与后者的战斗总是无法转播,只会留下“敌人被击杀”的结果有关——所以她们去花店买了两枝绯红花朵,共同坐上了前往绯伶纪念碑的公交车。
“商家肯定在今天涨价了,二十块!一枝花怎么能贵到这个份上啊?我感觉自己不是在买花,是在被当韭菜噶。”
她们并排坐在一起,柳小暖在车上压低声音唧唧喳喳地表达着自己对昂贵玫瑰的不满,陈雨行则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的玫瑰,对好友劝解道:
“没办法,总不能真的空手过去吧?反正也只有这一天,忍忍吧。”
“说到底,绯伶姐姐的代表物也不是红玫瑰啊?她的红玫瑰和靛姬姐姐的蓝玫瑰只是为了凑对牵强附会上去的吧?这些店家为了卖周边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在柳小暖的抱怨声中,她们最终抵达了纪念碑站。
这里铭刻的其实不止有绯伶,所有为城市牺牲的超自然灾害及有关犯罪对策部门特别行动人员和特异功能人士,或者说民间通称“魔法少女”的战士们都会在这块纪念碑上留下称号与徽记。只不过随时间推移,旧的英雄渐渐被忘却,新的英雄前来与先烈会合。
此时纪念碑旁已经堆满了花朵,不仅有玫瑰,各种红色花卉,甚至与“绯红”毫不沾边的花卉都摆放在这里,此时已是秋天,茂达市四季分明,越是靠近冬季白昼就越是短暂,所以献花的人没剩多少,至少不需要排太久的队。
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想说的话都已经在过去说完,想哭的眼泪都已经在过去哭干,人们只在纪念碑前短暂停留,抽出人生中的一点时间加以缅怀,很快就轮到了她们。
空气中仍旧残留着哀悼者们的情绪,这无形的寂静的悲伤笼罩此地,导致无论是感触复杂的陈雨行还是叽叽喳喳的柳小暖都被这哀伤所浸染,变得和每一位前来这里的哀悼者们都完全一样。她们短暂忘记了纠结难言的心情和二十块的红玫瑰,共同低头对纪念碑上铭刻的先烈们献上悲伤与敬意,因为真正的英雄就是能令人折服。
哀悼结束后,陈雨行抬起头来。她在这短暂的观察中见到绯伶作为魔法少女的生平、称号与徽记,诸如生平与称号等等她已经烂熟于心,只有仅凭耳朵听不到的徽记令她注意。
那是只小巧可爱的十三星瓢虫,在石碑上看不出颜色,但想来应是绯红,一圈如心电图般波动剧烈的折线弯曲成环,它围绕在瓢虫身边,既由它放出又将它保护,这就是绯伶的徽记。
少女再次向英雄低头致意,和挚友一同转身离去。
“好啦,事情也办完了,我们该回家了。幸好我们动作很快,天还没黑,陈叔叔应该也能放心了吧。”
“嗯,谢谢你陪我过来,小暖。”
像是对刚才那沉重与悲怆的反动,柳小暖努力绽露出比平时更加灿烂的阳光笑容。
“这有什么好谢的,我自己也想过来啊。如果不是陈叔叔工作繁忙,又要备课又要批改作业的话,我想他也会陪你过来吧?好啦,咱们俩回家时要坐的车不是同一路,我们就在车站一起等吧!”
“好啊。”
陈雨行用同样灿烂的笑容回应挚友,而柳小暖要坐的公交车率先到站,陈雨行便先将她送上公交,随后和坐在靠窗位置的她互相摆手,直到彼此都消失在对方的视野中为止。
她深深吸了口气,迈开步伐走出公交车站,向着人迹罕至的小巷前进。
她撒谎了。
给绯伶献花只是为在外行动寻找的理由,她真正要做的事情远不止如此而已,没有这般平淡,也没有这般……安全。
“尼蔻。”
少女在无人小巷中轻声呼唤。
于是她的身旁泛起涟漪,伴随着现实与虚幻的波纹荡漾,一只白色的兽物便现出身形。它看起来像是只布偶猫,但身躯构造较为拟人,本身亦是直立悬浮在半空,背后那对不成比例的小小蝙蝠翅膀偶尔才会拍打一下,显然不能为它的悬浮与飞行真正提供什么帮助。
她望向这只古怪的兽物。
“我做好准备了。”
今日她将跨越界限,今日她将迎来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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