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连瑜踏进了屋子,一阵阵浓浓的烟膏味迎面而来,把他呛了一个趔趄,刹那间一股冷气袭击了他的全身,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一股怒气置顶他的喉咙,让他窒息,他看到母亲斜躺在床上,披头散发,一张脸隐藏在乱发之间,跳颤的灯苗照在她的眼珠子上,像犁地的耒耜,闪着青幽幽的光。
李氏早听到了许连瑜的脚步声,她也打了一个寒颤,她怕,她怕她抽大烟的事情被儿子发现,此时,已经被发现了,她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旧吞云吐雾。
僵持了一会儿,李氏把嘴巴移开烟枪,吐出一口烟雾,嗓子眼里像漏气的气球,发出低微的“嘘吁”声,翻了一个身,一只手里继续抓着烟枪,另一条胳膊肘支撑着床沿,准备坐起来,晃了晃又趴下了。床里面的小狗听到主人的声音,“腾”站了起来,向许连瑜龇牙咧嘴吼了一声,一副凶恶的表情,似乎这儿是它们的领地,不可侵犯。
“招财,这是少爷,你不认识了吗?”李氏说着,把身体往上移了移,把头枕在高高的枕头上,把脸转向桌上的灯,哆嗦着手举起烟枪。
看着眼前的情景,许连瑜的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红,太阳穴通额头的青筋暴起,他忘记了敬老爱亲礼节,顷刻间怒气冲冠,大声斥责:“娘,您这是怎么啦?怎么染上了这种东西?……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俺怎么不知道?”
李氏的脖子往桌前抻了抻,嘴唇含住了烟枪。她背后的京巴狗抖掉身上的被子,狂叫不止,似乎在替李氏回答许连瑜的问话。
李氏没有立刻回答她儿子的话,她不想火上浇油,她以为沉默能解决问题,她的眼珠子从手里烟枪上移到屋顶,少顷,转向屋子里的煤炉,咳咳沙哑的嗓子,不紧不慢,答非所问:“炉子该添煤了,俺觉得有点冷,不知是不是你把外面的冷气带进了屋里……以前没有太大的瘾,不想让你看见而已,现在瞒不住了,一年多了……连瑜呀,你不是明天回来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许连瑜暴躁地扑向桌子,伸出大手一呼啦,“啪”把那盏闪着鬼火的玻璃灯打到了地上,玻璃碴子四处飞溅,然后他用脚上的大皮鞋疯狂地踩着,暴跳如雷,“让你们抽,抽死你们!”
“俺的烟灯……不,俺的命根……”李氏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她的腿上缠着被子,她顾不了地上有没有玻璃碴子,有没有煤灰?她觉得失去那口烟,让她无法呼吸。
李氏的身体不过四十多岁,衰老的痕迹在她身上清晰可见,上午她和几个原来的邻居,一帮有钱有势的家眷玩了十几圈麻将,便感到疲惫不堪,本想抽口大烟解解乏,没成想一躺下就起不来了,那一些女人等不了她,就自个回去了。
她本不想让儿子知道她黏上大烟的事情,此时被捉了一个现形,她只能破罐子破摔,央求道:“儿啊,你想让娘活着,就让娘再抽一口,就抽一口……”李氏说着爬到了许连瑜的脚边,抱住了儿子的大脚,鼻涕邋遢滴落在那双铮明瓦亮的皮鞋上,
“娘只有这点爱好,只有这点爱好,只爱这一口……”
许连瑜蹲下身体,捧起母亲一张面如土色的脸,母亲脸上的肌肉犹如刚炸出来的麻花,拧作一团,冒着汗珠子,眉头禁锢,双眉之间肌肉凸起一个山包,额头与眼角的皱纹像干裂的土地,一溜溜汗水从那一些褶皱里流下来,砸在地上的煤灰里,升起一缕缕烟,烟霾里这张脸失去了往日的风采,黯淡无神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眼屎,腮帮子凹陷,鹳骨孤零独立绷着薄薄的、枯黄的皮,简直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许连瑜伤心疾首:“娘,您,您可以像以前一样处心积虑许家的家产,为许家每年的红利而分斤掰两,儿子都不会计较您唯利是图,反而,每次都会顺从您的意思去讨好祖母……可是,可是现在,瞅瞅您的样子……“
“你们许家还有什么?最大收益是码头,码头也被日本人和许洪黎霸占……许洪黎算什么东西?她不是许家的人,她身上流着杂种的血……她不会给咱们一分钱……”
许连瑜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的话,这一些话她说过无数次了,难道这是她黏上大烟瘾的理由吗?有点可笑。
许连瑜晃悠悠站起身退出了屋子,从头上抓下礼帽攥在手心里,转身扶着楼栏杆,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走下楼梯,站在院子里,环顾一下这个漂亮的小洋楼,他们全家刚刚搬来不久。
这个安静的小院不仅看着舒服,还清雅,大大的院落,光滑的石基路,长长的走廊……比以前的两间平房宽敞多了,大大小小有四个卧室,还有书房……他希望有一天把祖母接过来一起住,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生活,父亲有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工作收入也不错,母亲可以在家玩玩麻将都无所谓,只要她不乱发脾气就可以,没成想她染上了大烟瘾,这个家怎么能架得住这样折腾?
两年多以前,母亲不是这样的,她虽然好强,心大,脾气暴躁,但,对他很好。
记得,他的脚步每次踏进院门,把手里皮箱交给身旁的丫鬟,昂起笑脸,向屋里高声喊:“娘,俺回来了。”
屋里窗户上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的脚步在门槛前停顿了一下,眯眯眼睛,高挺的鼻梁下红润的唇角露着一对虎牙,白皙的脸红晕晕的,那是健康的颜色。淡淡的、细长的眉毛猛地耸一下,那是惊呀的样子。一双小脚步迈过了门槛,眼角细细的皱纹变成了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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