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太太,俺马上去。”
过了一会儿,赵妈从火房回来了,冻红的手里多了一个蒜臼子,一碗煮黄豆,一把勺子。
赵妈用衣襟擦擦手,把煮熟的黄豆放进蒜臼里捣碎,一勺一勺喂给小九儿吃。间隙,她扭着身子,把目光瞄向桌前的许老太太,只见老人把胳膊肘杵在桌子上,半握着拳头托着一侧的脸颊,哈欠连连,睡眼朦胧,头从胳膊上滑落,猛地睁开眼睛瞄一眼炕头,再迷迷瞪瞪向挂着布帘的窗户上瞅一眼,满眼紧张。
赵妈试探着说:“老太太,您去睡吧,您不要担心,炉子的火旺着呢……俺看那个巴爷不是一般人,一定会让孙少爷他们化险为夷。”
“但愿如此。”许老太太把胳膊肘从桌子上移开,双手叠放在小腹上,忧心忡忡:“俺怎么能睡安稳了?孩子们,孩子们手里没有像样的武器呀……”
在许家大院时,舅老爷让她把许家的金银财宝拿出一部分,给抗日队伍买武器,她犹豫,那是她留给孩子们的家底,怎么能撒手送人?今天想想,如果没有了人,留着那一些财宝做什么?如果有机会回郭家庄,不,她一定想办法回到郭家庄,把那把钥匙交给罗一品他们,手里只有精良的武器装备,才能打跑小鬼子。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激烈的“轰隆”声,像打雷,擦亮了天井,窗户上投下梧桐树的影子,像披头散发的幽魂随着灯影飘忽,迟迟不愿意离去。随即从屋顶上落下一层灰尘,在眼前沸沸扬扬,久久不散。桌上的茶具咣当咣当响,煤油灯摇摇晃晃,忽明忽灭。
许老太太打了一个激灵,撕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赵妈,灯要灭了,不,不要让它灭。”
赵妈慌乱地放下手里的碗勺,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炕,靠近煤油灯,从头上拔下一个铁夹子,一手捂着灯,一手用铁夹子挑着那点灯苗。
煤油瓶子里的灯油还有多半,火苗依然不大,奄奄一息,赵妈试探地把手从煤油灯上移开,回头看看许老太太,想与老人商量商量给煤油灯添加点油,一个字没吐出口,一时罔知所措。
许老太太直勾勾盯着煤油灯上的火苗,两行清楚楚的泪水从老人脸上滑落,这是赵妈第二次看到老人如此伤心难过,第一次是三小姐徐婉婷失踪,老人茶饭不思,躲在卧室里抱头痛哭。
赵妈在脑子里竭力寻找安慰老人的话,话没出口,她自己哭了,这是什么世道呀?越想越心酸,直接用胳膊捂着嘴巴呜咽起来。
半会儿,许老太太从衣襟旁抽出一方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哽噎着:“赵妈,俺,俺给你商量点事儿。”
赵妈急忙跪着腿,退到炕沿边上,摁着炕沿出溜下炕,踢踏上鞋子,捧起炕沿上的碗,捂在手心里,矜持地站直身体,小心翼翼地说:“老太太,您说,俺听着呢。”
“赵妈,待会儿,你跟着那个白袍少年,带着这孩子去庄子南边的碾房躲一躲,如果鬼子进了庄子,你们从碾房后面上山,躲进山里,眼下天寒地冻,拿两床被子,身上再穿一件棉袍,柜子里有俺一件新棉袍,是一品给俺做的,新表新里新棉花,穿着暖和。”
听到许老太太这些说,赵妈手一哆嗦,碗里的黄豆汁撒在炕沿上,她慌忙用抹布擦着炕,两行眼泪再次顺着她惶惶不安的脸上流了下来,滴落在炕上,这十多年,她寸步不离地跟在许老太太身边,论感情超出了主仆关系,确切地说情同姐妹。
赵妈自小失去双亲,跟着嫂嫂与哥哥生活,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还有干不完的活,哥嫂没把她当自家妹子,而是不花钱的奴隶。长大后,一个做棉花生意的男人路过村口,嫂嫂独断专行把她卖给了这个小生意人,两人结为夫妻,在赵庄安了家。丈夫虽然大她几岁,知冷知热,那段有人疼、有人爱的日子维持了几年,丈夫去了北平,把她和孩子送到了许家,从此以后丈夫杳无音信。许家的舅老爷和许老太太对她如同亲妹子,许家小辈对她尊重有加,让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如今,许家面临困境,要留下也是她一个下人留下,替主家挡风遮雨是她的责任。
“不,俺不能走,老太太,俺不能撇下您。”赵妈把手里的碗放在了炕上,她害怕她端不动这只碗,害怕的脸上肌肉抽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老太太,您不要撵俺走,俺跟在您身边十多年了,许家就是俺的家,您,您就是俺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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