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师傅听明白了,眼前的兄妹俩是在说雪莲的事情,他一个下人也不便插嘴,他心里对雪莲的遭遇很是同情,但,每次看到那个孩子的笑,感觉特别别扭,甚至有时候他怀疑雪莲在与大家演戏。
“老太太,俺,俺给您拿灯笼……”廖师傅站直身体转向后窗,从窗沿上抓下一个叠放的纸灯笼,他抓着纸灯笼走出火房,走近不远处的池塘,把手里的纸灯笼撑开,抖抖上面的灰尘,他的眼睛有意无意瞄向西边的长廊,长廊通着堂屋和门洞子,门檐上的灯亮着,灯影里没有冥爷忸怩的身影,前堂里的灯光窜出了窗户,照在石基路上,扯着飘忽忽的雪在地面上跳跃。
堂屋墙角有一个细瘦的身影,揣着双手,佝偻着脖子,看那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不像是冥爷,冥爷个子比她高。风卷起屋檐上雪拂过她的头,她擎起手捋捋头发,把后背的长辫子撩到胸前,那不是雪莲吗?她鬼鬼祟祟在那儿做什么?廖师傅的手哆嗦了一下,他忘记了背后还有许老太太和舅老爷,朝着雪莲背影大喊了一声:“孙小姐,孙小姐,来火房帮俺烧火好吗?”
雪莲一愣,从墙角钻出身子朝火房方向瞄了一眼,她看到了舅老爷和许老太太,她眼珠子一转,爽快地应答,“好,好,廖师傅,俺马上来。”
廖师傅折回身,挨着舅老爷身边窜进火房,走到灶台前弯下腰,从灶口抽出一根燃烧的麦秸,又伸手从风箱上摸到一截蜡烛,点燃蜡烛放进了纸灯笼里。
许老太太从廖师傅手里接过纸灯笼,提着它往前走了几步,准备绕过火房的后山墙,她又想起了什么,没有回头,声音很大:“廖师傅,明天你送俺去坊茨小镇看看,家里的事情交给赵妈她们,雪莲是许家孙小姐,一般不要支使她做事儿。”
许老太太这句话也是说给雪莲听的,这个时候雪莲已经穿过了月亮桥,站在桥这边,她很有礼数地、远远地向许老太太的背影弯弯腰,声音清脆:“祖母,您不要这么说,在来许家之前,俺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脏活累活俺没做过?您放心,做饭洗衣拖地、擦皮鞋,俺样样都会,俺也不想当什么小姐,只要,只要大家不把俺当外人就可以。”
顷刻间,在场的人悄然无声,只有火房灶口里传出劈柴烧裂的声音,院里雪花窸窸窣窣飘落声。
半天,舅老爷从拐杖上擎起一只手,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打破了窘况,“廖师傅,你让咱们孙小姐看着锅灶的火,你去池塘抓几条鱼吧,今天尝尝你醋溜鱼片的手艺,不过,冰太厚,注意保暖,穿上雨靴。”
“唉,这个光景下,许家没有小姐,没有少爷,咱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是一家人。”许老太太一边念念叨叨,一边举着灯笼沿着去后院的石基路往前走着。雪莲的话在她耳边萦绕,她明白雪莲的话是存心说给她听的,她能回答什么呢?嘴里只有几句重复来重复去的话,她说的走心,别人听不听是另一码子事儿,驴子不喝水摁不下头,勉强不得。
昨天雪莲让赵妈传话说,她要一个人住一个院子,她看好了婉婷的院子,许老太太没有同意。
这个丫头随了谁?怎么不随她的母亲晴盈呢?晴盈在十一岁时被她三叔卖给了许家做丫鬟,许老太太可怜她年幼失去父母,留在身边当支使,丫头不仅能吃苦,还能干,心底无私,记得别人的好,唉,只可惜……许老太太摇摇头,她想把那些不愉快的东西摇走,摇下一声重重的叹息。
一阵风吹来,老人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抬头看看天,铅色的乌云密布,大片大片的雪花乌泱泱而来,落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身上,落在手里的纸灯笼上,最先落在灯笼上的一层雪化了,变成了水,一滴滴顺着灯笼上圆鼓鼓的竹子骨架滑落。
拐过脚下的岔路口,只要沿着另一条鹅卵石路往前走,高高的三间祠堂坐北朝南立在路中央,风刮着两扇沉重的屋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飘在许老太太耳边,她脚步迟疑,把迈出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探着身子往前看看,祠堂供桌上的蜡烛已经灭了,灭了多久?也许昨天就灭了。
回许家大院前,她本想把祠堂的香烛烧起来,不让它灭,烧到正月十五,计划没有变化快,近段时间发生的一件件、一桩桩的事儿让她心劳意攘、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不能面面俱圆。
祠堂火山墙后面是后院小门口,门口外面的榆树在风里、雪里摇曳,猝然,一个身影在高高的院墙上一闪,许老太太一惊一乍,以为这几天太劳神出现了幻觉,她摇摇头,瞪大眼睛看过去,榆树上的乱枝在墙头哗啦啦扫着,滚下一簇簇雪片,坠落在院子里的假山石上,顺着凹凸不平的石缝滚到了草坪上,一切如旧。
身旁石基路右侧是三丫头许婉婷的小院,老人举高手里的灯笼往前照了照,月亮门里门外都是雪,厚厚的雪掩盖住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老人深一脚浅一脚踏进了院子,她忘了去祠堂烧香的事情,不,她没忘,活人都顾不上了,她哪有心思再去惦记死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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