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瞪着土田夫人,眼里的怒火仿佛随时都会喷涌而出,将她给焚烧殆尽一般。
他的激烈反应程度远远超乎土田夫人预料。
两人虽是母子,但信长从两岁起便被信秀赐居那古野城,作为自幼便不在父母身边成长的孩子,信长与土田夫人之间并无寻常母子般浓郁的亲情可言。
在信秀钦定乳母理惠与监护人政秀共同协力抚养信长的那一年,土田夫人在末森城诞下了次子信行,她将所有热情和关爱都倾注到了这第二个儿子身上。
她越疼爱信行,对从小在言行举止上便打破世俗常规的信长就越是看不顺眼,逐渐萌生了扶持信行继位的念头。
所以信长这一路成长以来,土田夫人对他的冷嘲热讽是家常便饭。
偏爱次子信行的她,甚至常年来联动拉拢多名重臣,致力于联手将信长拉下继承人之位。
不过信长向来不曾将她的打压与攻击放在心上。
每一次他都能见招拆招地果断反击,两人从来没爆发过像现在这般激烈的正面冲突。
但她这次显然触碰到了信长的逆鳞。
从气势上将她全面压倒以后,信长再也懒得多看她一眼,他忽地拔出腰间的大刀,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执刀继续低头凝望着灵枢里的信秀。
“老爹,你败了。”
他喃喃地自语道。
“你不是还有那么多没完成的雄心壮志吗?怎么可以就这样向死神认输了?!”
“我所知道的老爹,即使败北,应该也想死在战场上!这才是最适合‘尾张之虎’的死法!”
灵堂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信长目光闪烁地攥紧了手中的刀,忽然风驰电掣地往信秀灵柩旁的榻榻米地板直贯而下!
他手中的这把大刀,挟带着雷霆万钧的暴怒之火,只一刺,大半剑身就没入了榻榻米地板里!
正襟危坐的亲族与家臣皆大惊失色,土田夫人更被吓得以长袖掩面。
“大哥!”
与土田夫人及浓姬同坐一席的信长之妹阿市失声惊呼。
年仅四岁、但自幼便通晓各项武家礼仪与规矩的阿市,也本能地察觉到这一行为可能会为信长带来无穷的麻烦与非难。
“主公!”
政秀整个注意力和关注点都全部集中到信长身上。
他慌得迅速朝着灵柩跪移了过去,痛心地仰头瞪着信长,怒其不争地发出斥责。
“此处是逝者安睡之地,你不觉得自己太冒犯了吗?!”
“爷爷……”
信长牢牢攥着刀柄。
他瞳孔里翻腾着强烈的不甘心,闪烁的眼神逐渐转化为对命运不公的愤慨,悲痛地望向政秀。
“爷爷你一定明白,老爹临死前到底有多不甘心吧?”
“他一生致力为尾张开疆拓域!明明还有那么多心愿没能完成,根本不会甘愿就这样死掉!”
最后这句话,信长几乎是嘶声狂吼了出来。
他松开了用力攥住刀柄的手,向前迈出三步站在香炉前,忽地弯腰抓起一把香灰挥洒了出去。
香灰如同星尘般在空气中四散开来,信长深藏于心的痛苦、眷恋、不舍与不甘,亦全随着这一瞬间倾泻而出。
然后信长迈开大步,如同一阵烈风般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走出了灵堂。
只剩下紧紧抿住嘴唇、一脸沉重的政秀继续跪坐在原地。
“政秀!”
反应过来的土田夫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发难的机会。
“你和理惠到底都是怎么教育信长的?怎么会将他教成这样一个目无道统的大笨蛋!”
政秀并没太在意她的斥责,或者说,他一点也没将她的这次发难放在心上。
他只是专注地直视着信秀的灵枢,缓缓地对着灵柩伏地拜倒,将额头牢牢抵在榻榻米地板上。
“老主公,这全是我平手政秀的过失和管教失当,但也由此可见主公心里有多在乎您啊!”
话音刚落,他就朝着那把插入榻榻米地板的刀跪移了过去。
政秀左手率先伸出握住刀柄,右臂紧随其后而上,奋力要拔出这把只留了一半在外头的刀。
政秀用的是相当精湛娴熟的拔刀术,在场众人都以为这把刀将会被就此拔起。
但那把刀仍旧岿然不动地保持着原状,这个结果显然出乎大家的预料。
政秀又换了几种手法,倾力试图将那把插在信秀灵柩旁边的刀拔出,最后还是失败。
眼看着政秀数度拔刀而不得,考虑到国内各大小城主都在关注着这个拔刀场面,林秀贞坐不住地站了起来,向政秀走了过去。
林秀贞这一起身,同为反信长阵营成员的林通具和权六就无法再继续坐视不管了,他们也跟着站起来走了过去。
连反信长阵营的家臣都赶过去帮政秀拔刀,拥戴信长的河尻与佐久间当然也不会坐视不管,于是灵堂就形成了六名重臣一同协力拔刀的情景。
六双放下立场分歧的手,共同竭力攥住刀柄,再各自使出浑身解数去拔刀。
但令众人惊奇的是,纵然加入了尾张国内享誊盛名的猛将权六,这把由信长一怒之下插入榻榻米地板的刀,却依然纹丝不动。
在局面陷入僵局时,一直缄默不语、静观事态发展的信行,忽然开了口。
“够了。我们未必非得在此时拔出这把刀,各位还是停下来吧。”
“可是信行公子……”林秀贞踟蹰着,“任这把刀留在老主公灵枢旁,实属大不敬之举。他在九泉下若得知今日情景,又岂能安心入睡?”
“哥哥的言行虽然出格,但你们看不出来吗?他恰恰是太在乎父亲才会这么做。这没入地板一半的刀,代表的正是哥哥对父亲的孝心啊!”
信行的话让六名协力拔刀的重臣们顿时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这番独到见解、以及侃侃而谈的翩翩风度,刹那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都回到位置上来吧,各位。”
信行和声相劝,再有条不紊地望向因突发事件而暂停了诵经的和尚们。
“还请各位法师继续,以慰家父在天之灵。”
他选择在绝佳的时机表态,一下子就稳住了混乱的场面。
受到正襟危坐、仍保有庄重礼节风范的信行影响,包括政秀在内的六名重臣随即放弃了拔刀的念头,纷纷回到各自的位置。
随后信行以次男身份担任了这场法事的主祭,葬礼因而得以井井有条地继续了下去。
在清一色蕴含着欣赏与敬重的目光汇聚下,人心近乎一边倒地大幅朝着信行倾斜。
察觉到这一风向的政秀,给急出了满头冷汗。
当政秀坐立难安之际,却听得一名来自九州筑前的和尚悄声对同伴说:
“不愧是最受信秀公疼爱的儿子,信长大人器宇轩昂,实为日后支撑尾张国的不二之选。”
这出乎预料的评价,听得政秀身体一震。
他讶然望向那名九州筑前的和尚。
对方发觉后对着他温和地点头一笑,政秀下意识地也跟着颔首示礼,心头却宽慰了不少。
与政秀为信长的牵肠挂肚不同,端坐在土田夫人身旁的浓姬,由始至终都保持着一派从容优雅的风范。
无论信长的言行有多惊世骇俗,她似乎也没为此受到丝毫影响。
浓姬非但没像政秀那样站出来对信长加以劝阻,更没为此表露出半点难堪与歉疚的神色。
她只是安然地跪坐在原位,这种超乎寻常的心理素质与反应,也让在场众人看得啧啧称奇。
然而这场由信长独特悼念举动所掀起的风波,并没随着葬礼的结束而平息。
当表面看似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土田夫人却选择在这时背刺信长,力图挑起众人的不满。
“为了让法事能够继续进行,我才一直拼命隐忍到现在,但如今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身为织田家的嫡长子、又是尾张的新主公,你们看看他今天到底都在这里做了什么!”
“一个连父亲葬礼都操持不了的人,在国事方面还能有什么作为?”
“即使是我的亲生儿子,但我还是忍不住质疑:他真的能把尾张带到更好的方向去吗?”
嫁给政秀多年,土田夫人虽然没有直接干涉政事,但在耳濡目染之下,她在煽动亲族与重臣的情绪方面还是很有一手。
“这么说来确实是这样。就以信长大人今天的举动来看,他哪里有什么领主的样子?”
“他刚刚拔刀往地板上插的时候,可真把我给吓了一跳,这根本就是对老主公的冒犯吧!”
“真不明白老主公为什么会对他宠爱有加,分明是信行公子更适合继任为领主啊!”
在土田夫人的煽动下,众人对信长的怨怼与厌恶越发高涨,逐渐由窃窃私语转为公然讨论。
看着舆论与人心悉数向信行倾斜,土田夫人心底禁不住一阵暗喜,却还在表面上维持着大义凛然的人设。
她接着满眼心疼地看向信行,脸上写满了“我知道你到底受了多大委屈”的表情。
“信行,也真是为难你了。遇上这么个不成器的哥哥,还要时刻为他收拾烂摊子。”
土田夫人其实是在为信行之后的表态留下伏笔。
如果信行接过话题,接着当众表明自己愿为织田家与尾张国殚精竭虑、万死不辞的心意,势必更能够裹挟人心,将信长逼至更孤立无援的境地。
但她精心设计的布局,却偏偏在这时候遇到了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遽然打断了这个步骤。
“母亲,你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吗?”
浓姬清亮动听的声音,忽地在灵堂内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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