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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带你擦药。”

我心虚道:“没事,我还回去了,打了他们一顿。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他在柜台取出药膏给我上药,我紧紧拉着他的手,说:“你的事,可不能瞒着我。”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点了点头。

林景是从江北来的。

他打过很多年的仗。

他说他是隶属护族的一个小门派,是修道的人,会枪会剑,也会法术,只是现在,修为废了。

他不是中了毒,而是被西漠人炼成了人蛊,专门杀人的人形蛊,为了抑制蛊母,他失了三感,废了自己的武功。

他是想出来找人的,找他的心上人,亦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我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了。

他说不记得,明显是在糊弄我。

林景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很年轻。每年都有媒婆来我家说亲,亏得他一副好容貌,连眼瞎手废都教人不介意。

他一概拒绝了,说自己只想安心学医,等出师之后他会去找他心上人的。

知道林景有未婚妻之后,掐灭了我豆蔻少女的所有心思。我还想着同他一起上山拾药,一起走遍小镇为病人诊治,想将这小医馆中长长久久的日子再像煎药一样翻来覆去地过上几重,化似药香一样悠长。

我和李二狗说:喜欢真没意思。

他说确实。

我叹了口气,却见一边他站直了身子。

他说他要走了。

我问去哪。

他说他要做大侠。

我让他快滚。

再后来,不知从哪儿爆发了场疫病,传到了江塘。

镇子上有人染了病,很快就传开了,未染上病的人想逃,却被宜泽护族的人下令把江塘封了起来。

小医馆里的人多了好多。呕血声,咳嗽声包围着我,我忙的不可开交,头脑发晕时不免害怕自己是不是也染上病要死了。

林景说有人来就救下去,现有的法子虽然不能治好病,好歹能让他们多活几天。

他是真的天真,而不是我冷血悲观。救不了的人就随他们去吧,自己都护不住了,哪来多余的心思管别人。

阿爹翻遍了祖籍药谱,最终在一孤本上找到一法可治愈此病。

人都是想活的,有病人为求药而大打出手,我管不住场面被打折了腿,林景将那俩莽汉掀翻在地,拖出了倒在地上不醒人事的我。

他再没说是病人就去救了。

用我的话便是,人分善恶,有的人,不值得。

疫病渐渐销匿了,白驹过隙般的,小医馆里的病人来了又去,我们救了很多人,到底有多少,我也记不清了。

林景也成了一位能独当一面的医者,阿爹说,自己已经没什么再可以教给他了。

他可以出师了,也就是要走了。

我不想。

阿娘告诉我,我已及笄之年,有媒人来向我提亲了,是城里的张公子,为人品行端正,一表人才。张公子托媒人传话说,在两年前的瘟疫中我为他治病,仿若神仙下凡,自那时便对我心生爱慕。

我笑着说别吧,我还想再侍奉爹娘几年呢。心底念的那个人,却是林景。

林景在药房熬药,后去了店前铺子为人诊病,他很忙,我没让阿娘告诉他。

毕竟,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夜里天黑了,风很大,刮下点小雪,林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我提着灯去找他。

这是他很多年来的习惯了,每当大雪的前几日,他都会在院子里坐着喝酒,他喝不出味道,就一碗接着一碗地灌下去,直到吐出来为止。

我见不得他折腾自己,总想等他醉了把他拖回房间,但只要我一靠近他就让我走。

今日,我本想着他若是训我让我走,我头都不回一下。走的近了,见着自己喜欢的人了,谁还管自己说过什么话呢。

“走。”他说。

我没走,反而把灯放在了桌子上,在他旁边坐下。

“你回去。”他道。

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他。

他双目是合着的,眉头锁着,直向碗里倾酒。

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沉默了多久,久到他似乎忘记了我还在这里一样。

“阿暻。”

我很少这么叫他。

他怔了怔,似向我这边看来,我咬了咬唇,轻道:“你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吗?”

他没回答。

我去拉他的手,轻轻贴上了我的面颊。

他面上不知是冻的还是酒气染上的红晕,我听见他沉在嗓中的声音:“想……”

我捧着他的手,让他能通过触觉记住我的脸,记住我的样子。

他放下酒碗轻轻摩挲着我的脸,他的手很修长很粗糙,手背上有刀疤,手心有茧子,他踏过戈壁,舞过刀剑,才有得这一双手。

他抚摸的很轻,仿佛捧着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我听见了。

“……我想见你……”他说。

“……我好想见你……”

“……琼亦,我好想你啊……”

他把我抱住了,头深深地埋在我的肩上,抑着声不停地说着。

“……琼亦……”

“……我好想你……”

“……我好想见你……”

“……我好想再见到你啊……”

他喝醉了,认错人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他想见的谁,都不会是我。

原来林景也会这么脆弱,原来他也会哭。

他抱着我哭,没有哭声,只是肩头耸动,他一直在唤那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真的好想她。

我忍不住了,抱着他大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林景你没有心,抱着我叫别人的名字!有本事你放开我去叫啊!去找啊!呜呜呜你别放开我你还是抱着我吧,我就是喜欢你就是想抱着你啊!呜呜呜你别喊了!你抱的是我!我不想嫁给别人……我只想嫁给你!……”

那一晚过后,我偷偷打听了好多人,认不认识个叫琼亦的姑娘。

没有人知道。

后来,我在话本上读到了一个叫“陆溪言”的人,似乎有个相似的小字,话本里说她叛出道途,死在了大漠,我试着去找前卷,没找到,书肆里的人说这是本护族杂谈,我心想应是重名了。

在这两年里,林景经常出门游诊,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半年才能回来一次。

再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张公子定了亲,约为婚姻。

林景最后一次回来,是为了吃我的喜酒,他说我是他看着长大的小丫头,理应回来看我一眼。

亲友们嘲笑他其实从未见过我,他只是笑笑。

他说,我阿爹收留了他十年,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半人高的小孩子,现在都已经出嫁了。

我能和他说什么呢,我只是在盖头下咬着唇笑着,笑着。

我被轿子抬出了小镇,进了城,在敲锣打鼓中进了张家的门。

第二天,林景出了师,离开了医馆。

我接到这个消息后赶回娘家,在路上截住了他。

他反应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一下子认出了我。

“瞎子,你是要去找她了吗?”

他点点头。

“她…叫琼亦,是个怎样的姑娘?”

林景的表情有些吃惊,他并不知道我知道了她的名字,也不记得那两个人抱着痛哭的夜晚。

“她……很好,是我心上的姑娘。”他道,又说:“小曲,你也是个好姑娘。”

我不该这么问的。

我倔强又骄傲,偏偏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只能咬着牙做戏演,圆满给他瞧。

“等你找到了她,一起回医馆来看看吧,看看阿爹阿娘,还有我。”我笑道。

他说:“好。”

一生有多漫长。

漫长到忘记年少的欢喜,忘记曾经的某一个人,只有在空闲到不能再空闲的时候,待在药炉旁熬药,于浓烈的药味中晃晃悠悠记起几十年前我陪在身边的那个人。

我在恍惚中停留了很久,守着一方土地,停在江塘的小镇上,这里有我阿爹的小医馆,有我夫君开的画坊,还有我的小孙女,在小桥街角跑着。

我听见清浅的歌声,自沉睡中醒来,故人容貌我都记不清了,面前的他不是个瞎子,他眼里流着光,身边站着个小小的姑娘,像画里的一样。

唔,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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