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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过惯了早起贪黑的苦修日子,一如既往踏着熹微的晨光习剑,却在这日听母亲告诉我,每年惯例的五族联谊又要到了,今年的份额多,问我要不要去。

我其实是想下山走走的,张开了口说的话却是,我不去。

母亲点头,她也是不想让我去的,又说,那亲族的这些名额,就该由旁支去选了。

选就选,关我什么事。

我扭开了头,从鼻腔中哼出了一息重音,继续练我的剑。

他们总会安排我的事,又何必来问我的意见,多此一举。

想到这儿,我又心生烦闷,反而想去了,不过没有一个好的借口。我吩咐了手下行人,叫他们给我记个名,结果隔天就收到了好友苏烨的信,他说这回联谊落到了他族手中,要我一定去。

挺好,借口也有了。

我带着信去找了两位兄长,大哥读完信后与母亲商量了许久,终于允我下山,随宗族内外门弟子一同出行。

离开了白酆山,我心情格外畅快,见山是山,见水是水,随船只终于抵达听学处所在的青枫小镇,入了学府。

苏烨笑嘻嘻的来迎接我,他是我儿时结识的好友,话又多又吵,人也机敏,酒量不行还喜欢喝酒,也喜欢找我切磋。

我挺认他这个好哥们的。

他带我住进了单独的宿院,较为优渥,又喊我陪他喝酒,我怕他明天迟了课,没让他喝,只是陪他在镇子上溜了好一会。

有两人一直走在我们前面,看着年岁不大,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嫌他们吵,瞥去了一眼,映入眼中的是一抹碧青色的褂子,鹅黄色垂地裙,在这秋日里好生显眼。

我记住了这抹青色,第二日的早课上,穿着青色衣裙的她抱着书本跑了进来,脸色红扑扑的,我心想,还真有人第一日就敢迟到啊,有点胆子在身上的。

她坐在我身后,我知道她是陆家的女修,毕竟这几年来,我族与游侠出身的广阳这族很是交好,甚至传出了婚约的谣言,我自是避之不及的。

课后,我瞧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她怔然地看着我,然后霍一下起了身,快步走了出去。

好奇怪的人。

名字也很奇怪。

结果晚上修炼时感知到一股奇怪的鬼息,跑进林子里见到的又是她。她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双目惊恐无神,活像鬼一样。我感觉她气息古怪,以为她就是林子里不肯现身的女鬼,把她牵起来用真气试探,哦,原来真的是人。

我只记得她叫琼亦,又姓陆,那不就是陆琼亦吗?

隔日,陆琼亦不知道在哪儿逮回了一条脏兮兮的狗,我嫌狗脏,她却把狗抱了起来,往我身前凑,还要我摸摸小狗。

说实话,我真不想摸这豆丁大的泥巴点子。

她睁着一双杏眼盯着我看,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瞳不是寻常黑色的,是很特别的紫葡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般眼眸。

泥巴点子向我摇尾巴吐舌头,是在示好,她撇着嘴看着我,问我不会没摸过小狗吧?

我确实没有摸过小狗,不过不愿受这般嘲讽,结果我伸出手时,这脏狗还冲我叫,吓了我一跳。

陆琼亦把这狗丢在我脚边,自己跑了,她说小狗喜欢我,让我不要给它丢了,我原本是打算给它丢出去的,可见这小豆丁确实憨态可掬,又弄脏了我的衣袍,想着要让这脏狗还我干净衣裳,也就只能拎回去养着,用它毛乎乎的脑袋来还了。

我和苏烨给小狗洗澡,训了它好久才让它改了咬人脚跟的习惯,它嗷嗷叫着,根本不拿我当主。

后来发现它好像只是饿了。

结果在给小狗买吃食的时候,又碰上了陆琼亦。

怎么哪儿都有她?

我不想和她说话,可她的声音着实好听,干净澄澈,像是冷泉玉露一样。

我感觉她的气息越发古怪了,分明是被鬼怪附体的先兆,我出自驱邪氏族,不会看错的。

我警示了她,也听了她对于小狗取名的建议,回去之后,给小黄狗取名叫尾巴。

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陆琼亦好像一点没听我的警示,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身上的鬼气越来越重了,我让她和我走,把鬼捉了,除了,结果她一点不听人话。我分明是在替她考虑,她还推三阻四起来了,我不知道鬼邪有什么好怕的,哼声说了她两嘴,她反倒炸了毛,说起我来了。

我本来是要发火的,可是她状态明显不对,她似乎是真的害怕鬼物,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往时的自己。

我也曾害怕过,又何必强求别人。

我向她道了歉,这人真怪,前一秒还在生气,我说完抱歉后她又不气了,也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

她果然被鬼物盯上了,我和苏烨出手救她的时候不慎中了鬼术,在那间阴暗的房间中,我第一次感到了心上沉重的跳动感,呼吸失措,我牵上了她的手,在鬼术中生出了奇怪的念想。

简直荒唐。

待鬼物被封印,我回到宿处清修了一整夜,才将鬼术的副作用完全清除干净。

可是在第二日晨练时,我循着悠扬悦耳的歌声来到山间,望见了坐在树上的她,银杏微微泛黄,她摇晃着双腿唱着歌儿,回首看我的那一霎那,我的呼吸停住了。

她的眼眸很漂亮,像冬日里揉碎在暗淡天光下的雪影。

我的心像患了病一样开始乱跳,收回目光不敢看她,可她的话却多,一搭一搭的说不完,她谢我救了她的命,还要向我报恩。我看过很多杂书,书中写的救命之恩都是要以身相许的,我不知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迟疑了一下,推辞了她的谢意。

可盛情难却,她不想欠我人情,我与她拉了钩,定下了承诺。

渐渐的,我开始留意陆琼亦。

喔,她不让我喊她陆琼亦,让我叫她陆溪言,嘴上依她的意愿叫就是了,心里她又管不来。

她的人缘很好,和我相反,她在学府交到了很多朋友,和谁都能说得上话,平日里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她笑起来和别人不一样,格外好看,眼睛弯弯的,有两颗尖尖的虎牙,右虎牙尖些,左虎牙钝些,笑声也比别人好听,比铃铛还要清脆。

她声音好听,长得白净,个子也小,总惹得人惦记。

我说的是隔壁课室的男弟子,那人老是在外盯着她看,我自是知道他在看琼亦的,隔着屋我也知道。

写完夫子布置的文章后,我回头找琼亦说话,我离她这么近,想要找她说话总是能说上两句。

可是一开口,我就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了,想来在族中也没与姑娘家说过话,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沉默了好久,我想到了尾巴。

尾巴不能白吃白赖,它要有点作用。

我向琼亦说到了尾巴,约她出来看看小狗,她笑了出来,很是好看,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只顾着看她了。

琼亦和我碰面了,她当真只是来看尾巴的,她想以后直接唤我的名,我说好,我想问她为什么叫琼亦,她却回答了我为什么叫陆溪言。

她解释这个名字,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是她自己理解的样子,也是她的期盼。在夫子念出她课上写的文章后,我又一次想起了这句诗,她原是这般自在性子的姑娘,我心生波澜,也记了许久。

她和我完全不一样。

我羡慕她能有如此意气,我与她说自己写的那些并非己志,而是他人所愿,也赞颂了她那篇被夫子评价得有失偏颇的文章。琼亦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话音爽朗,然后慌忽忽地跑掉了。

我不明觉厉。

我想多看她几眼,多和她说几句话,夜间会把自己想和她说的话写下来,然后拟一份手稿,这样就不会出什么岔子了。

苏烨把我的手稿夺了去,还问我这是什么,我哪能说这是什么,气着要给夺回来,谁知苏烨猜中了这是什么用处的东西,笑得真是好欢快。我脸上涨红,把他按在地上敲了两拳,他又皱着表情怪模怪样来我这儿讨打,他说琼亦确实很可爱,还说若我喜欢,可以帮我想法子撮合。

我懒得理他,结果隔日他跑去和琼亦说了好多话,琼亦看起来很开心,和他聊得不亦乐乎。

我和琼亦说话的时候,她很少这样笑,我总是会把她惹生气。

我看不惯眼前这幕,把苏烨拉走了,苏烨扇了扇风说好大的醋味。

我承认了,我确实觉得琼亦是蛮特别的一个人,苏烨很是郑重地拍了拍我的手臂,道,好兄弟你早点说啊,我这不就可以帮你忙了呗。

我听他的建议,开始给琼亦送好吃的,又想送她正式些的礼物,与苏烨一块去找人给她打了块玉。

琼亦不傻,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喜欢逗我,我又好发窘,在她面前太容易失了颜面。

她问我为何对她好的时候,我努力把我们的关系,从同窗转成了挚友。

苏烨知道之后,笑倒了,我说有什么好笑的,这不是很好么。

他说,有时候,朋友可是最远的距离。

他又明白了。

我真是不懂。

琼亦好像挺忙的,她有时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有时会去镇子上务工,我修练完后没什么空闲时间,只能陪着尾巴耍一耍。

后来,她遇上了麻烦,最先想着要帮忙的人是我,我自是想帮她的,奈不过之前定制的玉饰打好了,回来后,她已经深陷泥潭了。

我看见琼亦倒在那宵小怀里的时候,心中火气直冲头顶,我带走了她,她身体里的药已经发作了,是极其下流的药。她神志不清地求我帮她解毒,我不想破了净身,也不想趁人之危,让她自己忍。

她根本糊涂到不知道面前人是谁,把我按在河畔边落吻,我是能推开她的,可是当她的唇瓣贴在我嘴上时,我又不想了。

她的唇好柔软,齿舌间的滋味很清甜,我第一回尝到这种味道,慌乱之余,居然有几分回味。

拜她所赐,我也中了毒,熬过艰难的一宿之后,她醒过来了,和我道歉。

该道歉的人其实是我。

我当这件事过去了,她又不知道为何跑出了院子,在院子外头她抱住了我,我魂都要从身子里面跑出来了,她穿着我的衣裳,凑得那么近,身上沾了松香的味道,我不受控制地抱住了她,又不敢太冒昧,贴在她后背的手都在发颤。

她想看我笑,我就向她笑了,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她说她怕害她的宵小之徒,怯生生的模样极其动人,我安慰她不要害怕,说会为她解毒,也会陪她找那些人算账。

琼亦没有杀了那个毒害她的姑娘,她只是问到了线索,骂了那人就离开了,也告诉了我为何她会主动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她心地良善,见到冤屈之人誓要讨个清白,如何都不信被认定的命途。我是素来被家族安排好命途的人,说不准穷尽一生都无法走出去,她却拍着胸口,信誓旦旦说人生由己,要带我走。

我惊羡的肆意,我求而不得的自在,全在面前的她身上。

此刻,我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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