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铃铃……“
是电话,但并不是熟悉的铃声。和刘胖子的那几台复古的座机不一样,这串声音里没有电子蜂鸣器鸣响时千篇一律的尾音。清脆的铃声包裹着千变万化的泛音,是一种实打实的声响,像自行车铃和机械闹钟那样。
耳边的铃声持续不断,越发清晰,弹簧滑过铃盖时产生的高频杂响扰得陈相脑仁疼。于是他猛地起身,一把捞起电话听筒。
“喂?”他语气烦躁。
电话那头沉寂了两秒。
“怎么了?吵到你睡觉了?”
脑子里的毛线球瞬间被解开,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是张瑾玥的声音,虽然更加纤细和轻柔,但他认得她尾音里那股特有的轻盈,像是轻轻弹拨一架刚润过弦的竖琴。他从小听到大,不会认错。
于是他激动地喊出声:
“妈!”
对方噗嗤一声笑了,“还没睡醒呢?知道你最近老值夜班觉睡不够,但也不能干睡觉不吃饭呐。晚上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杂鱼汤,趁热吃,放凉就不鲜了。今天买的鱼不太好,都是鳓鱼和青占鱼,刺多,你……”
张瑾玥说了很多话,但陈相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的头脑中全是查帕卡巨大的17级风圈和诡异的预报路径,于是径直打断对方,“妈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呐。你怎么了,这么半天了还迷糊呢?你想咱妈的话,等你休假了我陪你去给她上个坟,你们好好说说话。”
“妈你现在赶紧离开家,打个车往西头走,哪地势高去哪里。华都汇那里就不错,你随便找个酒店住下,我一早就去接你!”陈相语气急促。
“你说什么胡话呢?你没身体不舒服吧?头疼不疼?咱楼上王阿姨的老伴前阵子晕在家里,一醒来就满嘴胡话,医生说是脑梗。”
“我没事。妈我没跟你开玩笑,我直接给你叫个车,你赶紧从巷子里走出来。雨大,小心点。”陈相一边说,一边掏手机,可裤兜空空。
“是你在跟我开玩笑吧,好好的天气,哪里有下雨,莫不是你们预报又出错了?错就错,老天爷的心思没人能猜,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呦,快到3分钟了,我不跟你说了。鱼汤里刺多,你慢点喝。保温杯里是凉粉草,趁早吃,否则不冰了。挂了啊。”
电话里细腻而温婉的声音被单调的嘟嘟声取代,陈相像没有察觉到一样,依旧僵硬地举着听筒,对着眼前熟悉的桌面发愣。
宽大厚实,简练朴素,紫黑色的天然木纹散发着沉稳的光泽。这正是台里的那张老古董,只不过看起来要新很多,而且没有垫玻璃板。
桌子很大,左上角堆着厚厚一摞二开纸,被一本破旧的书压着,书脊上的字几近被磨光,隐约能看出“现代天气学方法”这几个字的轮廓;右上角散落着好多跟长长短短的铅笔,笔头处有刀削的痕迹,几块白色橡皮点缀其中,橡皮头黑得像碳。
他右手边摆着一个红色的网兜,网兜箍着一个方形的铝制饭盒和一个圆形的保温杯。而他面前,是一个台古董到不能再古董的电话座机。大红色塑料外壳布满划痕,尤其是圆形拨号盘的下方。拨号盘里的数字贴纸已泛黄。
手里的听筒沉甸甸的,陈相把它放回原处。听筒把手油得像镜子一样,能反射出房顶的灯光。
黄光,钨丝灯泡,白墙。有几处墙皮已鼓起破裂,好像马上就要簌簌地往下掉。暗黄色的潮渍从屋角绵延至地面,张牙舞爪的,像被赶海者遗弃的、死去发臭的大章鱼。
他左右环顾,仔细打量起这间屋子。长约15米,宽约10米,天花板很高。这与台里值班室的规格一样,只是不见了任何与“现代”两个字沾边的东西。
墙上没有镶嵌着滚动播放天气图的屏幕,取而代之的是硕大的世界地图和湛江市的地形图;曲线流畅的9人Y形办公桌也不见了踪影,只剩贴墙摆放的黄色小木桌,每一张上面都摆满了书。除了角落的那张桌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台显示器堆在主机上的电脑,其上有IBM的徽标。
这是湛江市气象台的值班室,但又不全是,这里更像是博物馆里精心建造的样板房间,用来复刻出上个世纪的景象。而他自己,则是房间里竖立的蜡像,用来把历史的质感烘托得更加真实。
他十分认同自己的角色,因为他发现自己上身穿着起了球的白衬衫,下身穿着又宽又硬的土黄色西裤,脚上踩着深棕色的牛津胶凉鞋。
也许是个梦吧,因为自己总在那张古董桌上睡觉,所以在昏迷不醒时直接被先人网过来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语气担忧。
“波哥,你跟我嫂子吵架啦?”
陈相连忙转身,发现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男的头发浓密刘海中分,女的长发披肩,烫了大卷。二人长相都很年轻,20出头的模样。
“你刚才叫我什么?”陈相问。
“波哥啊,我不是一直这么叫你吗?”中分男一脸吃惊。他似乎察觉到了陈相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遥控器,转身对着身后崭新的长岭牌空调滴了几下。紧接着,穿着无袖连衣裙的长发女立刻抱紧胳膊。
陡然降低的温度驱散了陈相头脑中氤氲的水汽,他皱着眉头疑惑,“我全名叫什么?”
中分男愣了一下,不自在地挠了挠自己鬓角,接着眼珠滴溜溜地转,转了两圈之后,激动地拍腿道:“对呀,我怎么能把这事给忘了呢!梁首席明天正式退休,你接他的班,以后我们都应该喊你陈首席。”
“恭喜你陈首席。”长发女与中分男对视了一下,恍然大悟般地扬一下下巴,立刻附和道。
“首席,你真跟嫂子吵架啦?”中分男继续最开始的话题,一脸八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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