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4日,失去海洋滋养的查帕卡在前进到广西和贵阳交界处时,彻底崩解,像晚秋的蝉一样,不论之前鸣得多嚣张,都难逃跌落在树下被蚂蚁啃食的结局。
湛江的内涝已经完全消退了,一大清早,清洁工们就迎着熔金的朝阳把沿海公路上残留的淤泥全部清扫干净。几个小时后,整座城市便会重回喧嚣,每一个人都将面对崭新的一天。陈相也不例外。
这将是陈相在湛江市气象台度过的最后一日,他提着一个崭新的大号收纳纸箱,登上班车,在一阵阵炽热目光的注视下坐到车屁股上最靠窗的位置,把收纳箱夹在前排座位靠背和自己的胸前,遮挡住一切。
他出名了。一个小小市级气象台的预报员,解决另众多老专家棘手的预报难题,凭借一己之力,挽救几十万人的生命。
7月1日凌晨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有赵栋梁知晓,而那位小人这一次竟格外大度,既没有抢功,也没有在安全问题上挑刺,而是如实还原陈相的壮举,甚至还做了美化。
没人知晓陈相曾面对两台风廓线雷达手足无措到需要一个刚过实习期的姑娘来帮忙,人们只知道眼前这个年轻到没有鱼尾纹和法令纹的小预报员,用一个无懈可击的预报救下好多人的命。
行内人由衷赞赏和敬佩,行外人感叹天气预报终于能有点用,平日里预报天气刚刚比丢硬币稍微准一点的那个单位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没白吃财政。
至于陈相自己的感受,只能总结为一个字:烦。
短短三天,作为一个距离正式离职只差临门一脚的逃兵,他再一次收到各式挽回和谈心的轰炸,力度丝毫不亚于他半年前刚提离职那阵子,让他误以为那又臭又长的离职流程还要走第二遍。
除此之外,各种媒体也对他骚扰不断,查帕卡还没彻底离开时就逼得他启用了通讯录白名单,让他告别快递和外送。
所以今天,他打算了结一切。他要在最后一场谈心中表明坚定要走的态度,并且用眼前这个厚实的提手纸箱从值班室里装走属于自己的一切。
作为一个不修边幅的人,他其实更喜欢打印纸防潮袋,但又觉得这个特意准备的滚蛋箱更能体现出自己的态度。这一次,没人能劝阻他。
最后的这场谈话,是由副台长进行的。那位年龄三十大几见谁都笑毫无架子的老好人照常舒展着眉,一脸慈祥地望着陈相,一副格外欣慰的样子,像刚经历过什么喜事。
对此,陈相也是欣慰的,他最喜欢这种待人真诚的领导,他希望眼前的人能够一直这样开心下去。
然而,对方一开口,陈相便察觉到,眼前的人只是一副傀儡,笑面之下隐匿着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
“小陈,有几个好消息正式通知你。由于你在这次防台工作中的出色表现,决定破格授予你副高级职称。你继续好好干,争取带领咱们台更上一层楼。”
“如果你能留下,今年的省级精神文明奖还是我们台的,并且市里也给追加一份,统共一人五万块。你的离职流程随时可以作废,违约金原路打给你。”
“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家里有什么困难,个人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提。英雄嘛,就该有嘉奖。子贡赎人的精神是我们一贯坚持的,不要不好意思。”
对方脸上在堆笑,陈相心里在冷笑。眼前这位领导可是最开明的一个,在先前的谈话中就表露过对陈相想法的尊重,一看就是在应付任务。可今天,却也开始威逼利诱,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一定是赵栋梁的杰作。自打7月1日早上八点半收到报喜短信之后,陈相已经第一时间把赵栋梁全方位拉黑。赵栋梁无法亲自上阵,所以派了个傀儡来。
“我能问问你们给我的奖励大概有多少预算吗?”陈相问,毫不兜圈子,既然对方开了口,他干脆顺杆爬。钱不嫌多。
“说实话,不多,只有五万,这是今年先进个人的奖金,可以预支给你。”对方开始喝茶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挺好。我确实有两个个人需求,第一,把任天富调到预报岗上来,他的能力不亚于我,肯定能把咱么台建设得更好;第二,个人先进的奖金我收了,顺便把年终的精神文明奖也预支给我吧。我今年好歹工作了6个月,年终奖理应有我一份。我那十万违约金几天前刚被财务成功接收到,咱单位账面上的钱应该很足才对。”
这个杆爬得很顺利,老好人虽然没有打包票,但也没直接拒绝他。如果运气好,掏空他积蓄的那10万违约金多多少少能拿回来一部分。
结束谈话和其他各种琐碎事务后,已是下午。一切污染物在连日大雨中被雨滴携带着沉入泥土和海里,天空碧蓝如洗。阳光直直打下来,透过双层中空玻璃窗打进值班室里时,夹带的燥热被充足的冷气洗脱,像冒着气泡的柠檬苏打水一样清爽。
陈相的工位已经清空,滚蛋箱塞得满满当当的,放在红木桌的正中央。阳光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投射在桌面上厚厚的玻璃板上,反射出一片虹彩,落在纸箱上,也落在陈相脸上。
连日周转后的气象台,此时格外冷清。陈相坐在惯常的位置上,独自享受这难得的宁静。空调的嗡嗡声,弥散在空气里的制冷剂的味道,古朴的红木桌,如夜般的安静,一切都与26年前的那个夜晚如此相似,好像耳边马上就要响起刺耳的铃声。
他并不困顿,却还是渐渐伏下身,趴在桌面上,让目光穿过光洁的玻璃,触及印在柔软漆膜上深浅不一的笔痕。
在几十年前,这张笨拙的大桌子也许是承载硕大二开纸的利器,但如今,在这间连纸笔都不好找的现代化房间里,除了占据本就有限的空间外,一无所用,格外累赘。
几十年的时间,连刻骨铭心的记忆都被洗脱,自时空遁去,了无痕迹。但它却还岿然不动地呆在这里,一定是在纪念着什么。
紫黑色的天然木纹散发出沉稳的光泽,晕染出一片柔和。在这一片暖光中,陈相闭上眼睛,试图像往日的那些傍晚一样安然入睡。他并不困顿,但这是特属于他的纪念。
傍晚五点,他被接连两条短信吵醒。一条是工资卡动账信息,提醒他有10万元入账;另一条来自人事系统,提醒他可随时凭调档函调取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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