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的故事停顿在这里,并排立在塘心的两个浮漂同时开始倒伏和跳动,跳动得很剧烈,一定是大鱼。但两人都没有收线提杆,只呆望着远方。
良久,张勇向陈相问出最为关心的问题,“林芳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过得很好。虽然一直只身一人,但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游刃有余。她一直都是业务骨干,我离开后,首席的名头肯定就是她的了。大儿子在读大学,学校不错;小儿子刚升上高中,是一所寄宿制的省重点。最近两年她的气色越来越好,她熬过来了。”
陈相一五一十答着,眼前浮现出林芳的两幅模样,一个是光鲜靓丽的柔弱姑娘,一个是40多岁就有白头发的女强人。行走的时光吞噬一切,连一丝青春年华的倩影都不肯放过。两个个性天差地别毫不般配的人因为一个契机结合在一起,又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彻底走散,难以琢磨。
在张勇的描述里,林芳的决绝确实是难以理解的,陈相无从揣测,只能无限感慨生物本就是宇宙中最复杂的东西,连鱼什么时候咬钩都参详不透,更无从参悟人心。
张勇听闻林芳的近况后,逐渐面露喜色。他终于注意到也包含喜讯的浮漂,开始手忙脚乱收线,却只收上来一个空钩。他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又抛出新的一杆,在等待的过程中把话题切到陈相身上。
“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张勇问。
“因为没钱途。”陈相闷闷地答。
“你都干五年了,才知道没钱途?早干嘛去了。”张勇面色疑惑,“我看你挺聪明的,跟赵栋梁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不至于到现在才觉察到这行不挣钱吧?”
“我打小就知道这不是个好行当,是赵栋梁逼我干这行的。”陈相一边说,一边把头扭向空旷的一侧,好让饵料碗消失在余光里。碗里成团蠕动的红虫像赵栋梁的脸一样,让他感到恶心。
张勇并不很意外,“这像是赵栋梁会干出的事。那人格外自恋,肯定觉得自己在哪个行当哪个行当就最好。”
“在你眼里,赵栋梁,是个什么样的人?”陈相顺着张勇的话问,“不用顾忌我,我不喜欢他。”
张勇沉吟一会儿,给出的答案也并不让陈相感到意外。
“他是台里我唯一看不起的人。性格扭曲,脾气古怪。你说他好强吧,工作多年一点成绩都没有;你说他是个怂包吧,他说起话来还怪硬气。业务能力不行,人际交往上还不开窍,但浑身散发一股莫名的优越感,谁都不服气。这种人啊,如果不是陈波带头哄着他,肯定早就被视为透明人了。”
“他和陈波关系很好吗?”陈相接着问。
张勇歪着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个不大好说。我刚去到台里的时候,他俩确实比较亲近,赵栋梁不搭理任何人,只和陈波讲话。但后来,不知道陈波怎么惹到他了,他连陈波都不搭理了,就只每天抱着本臭书躲到各种犄角旮旯看。
你可是想象不到他看的是什么书,易经,渔樵问对,都是一些给人算命用的东西。”
张勇叹出一口气,“这个人古怪极了,但也怪可怜的。他和陈波是同校同班,陈波专业第一,他吊车尾。来到台里后依然是吊车尾,连刚入职的实习生都比不过。但他特别勤奋,值完夜班不休息,再跟着梁老师值一个长白班。只要梁老师在,他必定在。
梁老师是资深预报员,也是个老烟鬼,一看天气图就要抽烟,呛得他直咳嗽。他也不躲,哪怕烟圈直冲脸上也要凑过去听梁老师的经验。
梁老师退休这事,对他打击特别大。渔樵问对就是那个时候被他摆桌子上的,还弄得特神秘,说什么谁摸他书让他报不准天气就跟谁没完,从此收获一个卖卦哥的外号。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我看啊,赵栋梁比女人还难琢磨。”
张勇感慨完,偏头望了一眼陈相,只望到一个低垂的三分之一侧脸,连忙像是找补什么似的夸起赵栋梁来。
“赵栋梁虽然脾气古怪,但品性是很好的。刮台风那晚,临近你妈预产期。陈波估计是感觉到了什么,早早拜托赵栋梁上他家里去把你妈接到医院。那个时候气象台附近都是荒郊野岭,班车每天只有两趟,赵栋梁是骑着自行车回去的。
他把你们娘俩照顾得很好。台风过去的第三天,我到医院看望过你们,你妈刚渡过一劫睡得很沉,赵栋梁在一边给你喂奶换尿布。你又拉屎又吐奶浑身脏兮兮,熏得我都不想靠近,可赵栋梁一点不嫌弃,把你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看他守了几天夜挺疲惫的说找几个人轮流替他,他也不让,什么活儿都自己来不让别人沾手。他把你妈伺候得很好,一周以后就出院回家了。你妈回家之后,赵栋梁依旧守着她,给她煮红皮花生熬骨头汤,把气血养得很足。台里人轮流着隔三岔五去看望,都夸赵栋梁把她照顾得精细。
虽说我看不起赵栋梁,可这事他做得确实让人佩服。那阵子他和陈波不对付,但还是把陈波的嘱托落实到极致。陈波的死讯也是我们托他告知你妈的,你妈承受不了要寻短见也是被他劝好的,棘手的事全部被他一个人办好了。
这可能就是后来你妈乐意嫁给他的原因吧,他对待你妈真的是好到让人挑不出毛病。陈波在天之灵,一定很告慰。”
在张勇把赵栋梁的善行娓娓道来期间,陈相已把埋得很低头重新抬起,脸偏转回张勇那一侧,满是惊讶。
张勇瞥一眼陈相的面色,竟噗嗤一声笑了,“看来你对你后爸的误会不小啊。赵栋梁脾气太古怪,但心还是好的。就只是苦了你了,被他逼着入了个不喜欢的行业,被他耽误了。”
张勇说完,站起身伸了下拦腰,左右歪脖子,把脖子别得咔咔响,像是打群架之前的热身。他活动完筋骨又坐下来,把钓鱼椅调转方向,正对陈相坐着,两手交叉,显得很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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