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鞘岭南,群山嵯峨瑰丽,天地苍茫。
暴雨下,山群孔道,尽千奇百怪,风若鬼嚎。
从陇中高原北上,越靠近河西走廊,山峦越高,云层越近,似只手可摘。
好一副美景如画,锦绣山河。
不过畏惧汉兵追击的治元多却无心观山,他丝毫不敢停歇,出了冷龙岭的南部支脉,便一路向北狂奔。
夜半,雷霆鸣幽,星斗御空。
暴雨越下越大,昼夜兼行的卢水胡人沿途丢弃的牛马牲畜不计其数。
他们将伤兵、羸兵和牲畜全都抛弃。
连行两日后,胡人终于看到了乌鞘岭高耸的山群。
虽盛夏时节,仍是满山飞雪,寒气砭骨。
终年雪峰,冰魄峭寒。
极目群山,迤逦相接,直入天都。
汉军不紧不慢的跟在卢水胡人的身后,一路上,牛羊塞道,牲畜遍野。
汉军并未深追,收敛畜牧过后,刘云再度下令扎营于金城障。
并在杨非亭,登高望远,观察地势。
众将皆是不解其意。
“护军,这就不追了?”
一身蓑衣下,雨水淋漓。
满眼淡漠的刘升之微微颔首道:“不追了。”
“传令,三军多备铲锹。”
马云禄目露困惑:“却为何故?”
刘云目光幽幽的看向北方:“云禄,且听我言,在某朝某代,有一个善写传奇故事的文人”
“他写了一个很著名的桥段,叫水淹七军。”
“讲的是在雨水突发的暴雨期,有一個姓关的将军,利用河流涨水,一口气歼灭了数万敌军。”
马云禄哦了一声:“可这只是个传奇故事。”
“是的。”
刘云笑道:“但我打算将这个故事变为现实。”
“我欲请水龙,淹灭胡兵。”
……
北归路途,暴雨正烈。
没有蓑衣斗笠的胡人被淋的浑身冰寒。
死亡的气息在军中蔓延。
但只要抵达乌鞘岭中部的低矮山谷,翻越古浪峡,他们就能回到河西走廊,回到自己的家乡。
至少那里是温暖的,还能生存的。
已经没有卢水胡敢趁中原大乱,去掠夺汉朝的领土了。
过去的种种幻象彻底被打碎。
刘升之在令居塞一战把卢水胡打断了骨头。
他们像是残疾的老狼一样,一瘸一拐的向北撤退。
每个胡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哀伤和绝望。
“汉兵太强了。”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占据关中。”
一位老胡人悲观的说道。
“别想了,刘升之来了,我们永远不可能占据关中。”
三个字,演变为了一个部落的梦魇。
卢水胡现在听到他的名字,就感到害怕,看到红色的影子,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被吓得仓惶北窜。
实际上,汉军的骑兵也的确发动过小规模的追击。
不过,这只是类似于牧民在驱赶牛羊一样的威吓。
等到牛羊入圈,汉军便自行撤走了。
“汉兵彻底不见了。”
还不等卢水胡抵达乌鞘岭。
治元多就发现了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
“我军大败,按理说汉人就算在疲惫,也得追击啊。”
“可他们根本就没有追击的苗头,连骑兵都派的极少。”
“怪哉,怪哉。”
治元多怎么也想不到刘升之到底还有什么手段。
“难不成他以为,这一场雨,能淹死我军?”
胡兵们也说:“可能是汉兵打的也疲乏了。”
“他们的骑兵连续冲阵,折损不少,只怕无力追击。”
“大王,我军虽败,也仍有数万部众,妻儿老小与家中奴仆也尽在武威尚未南下。”
“待回到卢水,修养半年,咱们重整军心,再来报仇雪耻。”
治元多听过之后,稍稍放松。
“呼。”
“诸位所言甚是,此仇不报,本王誓不为人。”
他骑乘在战马上,一路淋着大雨带领残兵败将狼狈北归。
来时,三部胡王。
如今伊健妓妾生死不明。
封赏被枭首示众。
只剩下治元多带着几万残兵向北遁逃了。
实际上他麾下能掌握的兵力每天都在变少。
不断有逃兵南下归附北伐军。
治元多害怕跑得慢了被北伐军追杀,也没办法管住溃散的军心。
越往北走,士气越低迷。
归乡的念想,促使着卢水胡艰难的维持着行军。
唯一的好消息是,无人能与治元多争权夺势了。
只要带着人马回到武威,他便能独霸部落。
想到此处,治元多开始暗自庆幸,在半路上便开始收编封赏和伊健妓妾的旧部。
并以严厉的惩罚,威胁这两部的胡人尊他为王。
有识者皆大为笑之。
“如此淋漓大雨,下了整整三天。”
“可是乌亭逆水(浪庄河)的河道怎么还是没变化……”
“好像水量没比之前涨多少啊?”
“怪哉。”
细心地老胡人察觉到了河水的异样。
但是没人知道,在浪庄河的上游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一步步的踏入圈套。
深入死地而不知。
留在金城障的刘升之乐于见到胡人们北逃,逃的越快越好。
他看向舆图,满眼尽是缥缈烟云。
死的地图,在他眼中成为了真山真水,似从太空中鸟瞰全图。
事实上,发源于祁连山-冷龙岭东端的浪庄河,沿着陡峭的乌鞘岭一路南下。
由于北部高耸的地势,使得河流上宽下窄,上游充沛的水量,不断聚集南下。
汹涌的河水直接切断冷龙岭南部支系的山麓,在大山之间冲开了一条河谷。
令居塞守卫的便是这片肥沃的土地。
月氏人、匈奴人、先零羌、汉朝人先后在此建立统治。
都是以令居塞以南水土肥沃的河谷作为核心统治区的。
刘云作为一个文科生,又在凉州混迹多年,对西北的地理条件和降水情况了如指掌。
在汉代,生存在浪庄河谷的湟中小月氏人和羌人农业用水量远远不如现代这么大。
“此地的降水多集中在 7月前后,且多以暴雨形式出现,本身就容易形成水灾。”
“当下临近七月,暴雨倾盆,赶上乌亭逆水的汛期已至。”
“尤其是河水的上游,冰川融雪和暴雨汇聚的水量是不可阻挡的。”
“一旦上游的河堤决口,从两侧的山体上冲击而下的滚滚泥砂、石块和巨砾破堤而下,将会形成可怕的泥石流。”
苏则惊异道:“上游的河口,是我往岁就任金城太守时亲自带任修筑的,河堤固若金汤,恐怕一场暴雨,难以冲垮。”
“这世上哪有金汤一般的河堤?哪有金汤一般的堰口?“刘云冷峻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山形水势都可改易。”
马云禄不懂这些地理知识,只是一听到刘云要掘开上游河堤,便产生了一丝担忧。
“乌亭逆水从北滚滚向南,会不会波及到生存在的湟中小月氏人。”
刘云摇头道:“不会,湟中小月氏人都生存在金城障以南的令居、枝阳、允街三县。这里是整个浪庄河谷最肥沃的土地。”
“北面的少数百姓听到卢水胡要南下抄略,早就已经逃到令居县了。”
庞德还是不明白。
“既然已经下了三天大暴雨,那还等什么,直接决口,淹死他们啊?”
“把他们堵在洪池岭(乌鞘岭)以南,全部消灭。”
刘云笑道。
“你想的倒是简单。”
“不做防备就决堤,万一下游的令居塞也被淹了怎么办?”
众人越发迷糊。
虽说他们知晓刘升之精通地利水纹,以往作战都展现出了这种超乎常人的天赋,可是他若不讲清楚,没人能知道他打算怎么做。
刘云也不故作玄虚,他指着舆图上的金城障说道。
“冷龙岭的南部山群,一路绵延平行向东。”
“这条山麓很好的阻隔了北部的泥石流和水纹灾害。”
“在金城障的西面,乌亭逆水穿越河道顺流而下,可此地不仅是地势险峻,一夫当关,河道也很狭窄。”
“激流而下的大水,渡过了金城障过后,遇到宽阔的浪庄河谷,若不受控制,很有可能突破河堤,淹没河岸的良田,给河谷的百姓造成困扰。”
“所以我们来到金城障,是为了疏导水流,避免祸水流向令居县。”
郭攸之恍然大悟。
“升之颇有远见,如此爱惜民力,当地百姓必定感恩你的大德。”
刘云呼了口气。
无论是羌人还是湟中小月氏,只要愿意归附大汉,为汉室效力,刘云就会把他们当成汉民。
他可没有关东士族那一套瞧不起这,瞧不起那的臭德行。
说白了,那就是一群站在风口浪尖上的猪。
自以为圈了地,占了几处山川大泽,垄断了出仕的渠道,便目中无人。
边鄙的羌胡蛮夷他瞧不起。
关西的汉人他瞧不起。
南州的豪族他瞧不起。
凉州三明和董卓厚着脸,挤破头颅都进不去他们的圈子。
一开始,刘云还不明白,这些关东士族到底看得起谁啊……
后来他明白了,不是因为你是边郡武夫、你生活在边州就瞧不起你。
而是因为,你不活在他们的士族门生姻亲圈子里,他们就是瞧不起。
人类文明在进入国家制度,并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上流的贵族们,本质上就已经努力地让自己脱离了‘人’这个概念。
他们自以为是统治天下的神明,生来就要践踏天下生灵。
他们才是史书中的‘民’。
而更底层的百姓,实际上用的是另一称呼,‘黔首’、‘黎庶’、以及更带贬义词的‘生口’。
刘云在汉川之战放出豪言,要让天下英雄尽低头。
便是要让这些英雄、枭雄们看看。
他们脚下的那群蛮夷、贱民汇聚成流,能给他们造成多大的反噬。
神思过往,刘云短暂的停顿了一刻。
开始更详细的部署计划。
“从乌亭逆水的上游到金城障路途遥远。”
“从此冲刷而下的洪流,在路途中将会不断向西南面的山麓流散。”
“抵达金城障时,威力会消减大半。”
“我们将在金城障修筑堰口,分导水流向西南山麓。”
实际上,以浪庄河的水量来看,就算上游的河堤决口,也不可能造成这么大面积的损伤。
沿途浪庄河水南下滚滚上百里,山形水势,水是有孔就钻,冲击力到了金城障早就消散百分之八十了。
只是刘云本身就是细致之人,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下令在金城障南部向西面修筑了几条疏水口,把水流引导向更西南面的山麓。
那里本身地势平缓,应该是上古河道冲刷时,留下来的天然水道。
在卢水胡人南下后,当地百姓尽数逃难,如今,此处已没有居民生存。
这得感谢大自然的巧斧神工,令居塞以北的土地贫瘠,气候严酷,南部却是肥沃的河谷,这都是有自然规律的。
因为金城障至令居塞之间,也并非完全是平地,两者交汇处,本身就还有一座向东北面突出的山群。
从金城障激流而下的河水,又需要稍稍向东北拐个弯儿才能进入令居县。
刘云正好将水流引导向西南面的平缓山麓,只要此地有疏水道,形成分流,北面的河水就算还能泛滥,实际上也很难影响浪庄河谷。
人类早期选择的定居点,大都是能避过大水大灾的适宜土地。
是古人经过上千年经验教训,才形成了汉代的城市格局。
令居塞以北到乌鞘岭一个县都没有。
而令居塞以南的浪庄河谷,密集的排列着三个县,已经说明了问题。
冷龙岭的南部山群,成为了浪庄河谷的天然防线。
也成为了,刘升之水淹七军的天然战场。
“破敌,安民,两不误。”
“只要做好防护,生存在令居县的湟中小月氏人和先零羌人也会帮我们。”
众人恍然大悟。
唯有马云禄问出了一个诸将都想知道的问题。
“升之……我很早就想问你了。”
“你明明是第一次来令居县,怎么会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刘云愣了愣:“我可不是第一次来令居县了。”
“当年去酒泉,我走的便是这条路。”
“更何况,你没看见我大战前几天,一直在前线观察地形吗?”
可怕的计略啊……
“此子算到了这一步?真是个妖孽转世啊。”
苏则和郭宪虽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但是当时没人领会到刘升之到底想做什么。
他是早就把整个战场,变成了他的棋盘。
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与敌人交战、在哪选择战场、什么时候将敌人击败、在哪防止水患波及百姓,全都想的一清二楚。
这并非是空想,而是针对地形和水纹,进行的细致思考。
山川水道虽然不会动,但是他却总有办法调动敌人进入自己想要决战的战场。
将己方的损害降到最低,从而对敌人进行更残酷的打击。
整个战局,一环套一环。
苏则已经数不清,刘升之在这一局部署了多少个圈套了。
“以最精锐的军队驻守要道阻击敌军,不增援以示弱、诱敌以深入,在将战场分割成东西两面,然后伏兵断后,正兵阻击。”
“又故意让出退路,引诱卢水胡一路后撤,全军崩溃,最终让这支残部进入受灾区……”
“天啊……”
苏则心中默默感叹:“当初与北伐军合作是老夫这辈子做的最明智的决断。”
望着郭宪和苏则投来的异样眼神。
刘云也不知他们在想什么。
其实,他也并非百算百中,这只是借助地形和陇右高原的气候,进行的合理布局。
“有很多出乎意料的方面,我其实也没想到。就比如,三部卢水胡内部斗争如此严重。”
“以及,大雨比我料想的要早来了一天等等。按照原本的计划里,我军应该在令居塞坚守两天,才执行上述方案。
结果,胡人主力南下的时间,比我预料的早了半天。”
“他们内部的族群,也比我想的更乱。”
刘升之先前就知道卢水胡这个杂胡大家庭里可能有很多匈奴别部、小月氏部落,哪里能知道,还有龟兹、车师以及那一堆杂七杂八的西域小种落啊。
“若不是看着卢水胡要跑,我也不会冒险进攻,这样我军的损失或许能更小……”
“最好全甲兵而还……”
如此云云再三……
众人看着已经实现战略大成功,还在暗自检讨计划不完美的统帅,纷纷露出了无语的表情。
他们这些将军都想着能打赢二十万胡人就不错了。
结果刘升之想的是,如何以更小的代价全灭胡人……
天壤之别啊……
治无戴摊了摊手道。
“护军的世界,莪不懂。”
庞德无奈道:“他一直是这样,习惯就好。”
“在汉川之战,他还想着用几千山贼、流寇去吃下曹操的十万雄兵呢。”
“得了吧,早点去挖疏水道。”
“挖完了,咱们还得去给治元多收尸呢。”
……
浪庄河上游。
当地的先零羌人和湟中小月氏,赶在了胡兵撤退以前,已经做好了决堤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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